晨雾未散时,苏承芳己在藏书楼斜对角的茶摊坐了三盏茶的功夫。
蓝布学生装的领口被风掀起又落下,露出半枚羊脂玉,在灰扑扑的晨光里泛着温润的白,像块未化的雪。
她指尖无意识地着衣角,掌心还残留着昨夜翻查密室时沾上的石粉,粗粝与柔软交错,像是握住了时间的碎片。
她盯着朱漆大门上“修缮”的木牌,喉结动了动——那木牌是顾砚之昨夜托人挂上的,为的是支开闲杂人等,好让她以“修复破损典籍”的名义入馆。
门框在晨光中投下斑驳的影子,仿佛一张张窥探的眼。
“苏小姐。”
低沉的唤声从身后传来,混着街边石板路上湿漉漉的回响,像是从梦里渗出来的。
苏承芳转身,见钱老先生正扶着门框,藏青棉袍的袖口沾着星点墨迹,老花镜滑到鼻尖,倒像是真被“修缮”搅得手忙脚乱的老管理员。
他身后的墙根处,几株野草挂着露水,微风吹过,凉意顺着脚踝爬上来。
她快步走过去,袖中残页硌得手腕生疼——那是从沈府密室剥下的《江南秘境图志》,边角还沾着石屑,却被她用桑皮纸细细裹了三层。
纸面粗糙,隔着衣料都能感受到它边缘的毛刺,仿佛藏着某种未说出口的警告。
“钱老。”她放轻声音,“顾先生说您这儿有间老书库?”
钱老先生没接话,只从袖中摸出串铜钥匙,钥匙环上的红绸褪成了粉白,像是被岁月洗过的血痕。
他转身时,后颈的皱纹里渗着细汗,阳光落在那层薄汗上,折射出微弱的光晕。
“跟我来。”声音压得极低,“陆氏的吴掌柜今早来盘过账,刚走半个时辰。”
苏承芳的心跳漏了一拍。
陆氏?
她想起三日前在玉器行遇见的陆大奶奶,那女人涂着猩红指甲,捏着块仿品岫玉说“苏小姐手艺好,怎么不接陆氏的单子”,话里的刺扎得她后背发凉。
此刻跟着钱老先生往深院走,青砖缝里的苔滑得人脚底发虚,她下意识攥紧袖中残页——祖父信里说的“西墙第三块砖下”,难道和陆氏有关?
书库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霉味混着松烟墨的气息涌出来,苏承芳眯眼适应黑暗,就见顾砚之站在窗边,浅灰西装搭在臂弯,白衬衫袖口卷到小臂,正把一摞旧账本往藤箱里塞。
窗外的麻雀忽然惊飞,翅膀拍打的声音像是某种预兆。
听见动静,他抬头,镜片后的目光亮了亮,“来了。”
“嗯。”苏承芳应着,把包搁在木桌上。
包扣打开时,顾砚之己经递来白手套——是她常用的细纱款,指尖处绣着极小的玉纹。
她戴上手套,触到纱料下他指尖的温度,耳尖微烫,仿佛那一瞬连呼吸都染上了温度。
“《吴中遗事录》呢?”
“在这儿。”顾砚之转身从书堆里抽出本蓝布面的书,封皮边缘泛着毛边,像是被无数双手抚摸过无数次的秘密。
“钱老说这是你祖父每月十五必翻的书,书脊都磨薄了。”
苏承芳接过书的手在抖。
指尖抚过“吴中遗事录”五个小楷,墨迹早褪成了淡灰,却和记忆里祖父伏案的背影重叠——十岁那年冬夜,她缩在玉阁后厅的炭盆边,透过门帘缝隙,看见祖父就着煤油灯翻这本书,老茶碗里的水凉了又续,首到窗外飘起今冬第一片雪。
“承芳?”顾砚之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她深吸一口气,翻开封面。
第一页的纸薄得透光,墨迹洇成了团,勉强能辨出“镜渊”二字。
再往后翻,突然有片碎纸片从书脊里掉出来——是半张旧信纸,边角焦黑,却端端正正写着“苏氏后人,若见此卷,速查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五夜事”。
“是祖父的字。”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那年…那年玉阁着火,就是七月十五。”
顾砚之的手指在她手背轻轻一按。
他的掌心带着常年握钢笔的薄茧,温度透过纱手套传来,像根定海神针。
“我查了同期档案。”他翻开自己带来的本子,纸页上密密麻麻记着蝇头小楷,“镜渊墓曾为前朝宗室藏宝之地,后因守墓世家遭劫,秘密随之湮没——这里写的‘守墓世家’,和你家的灭门案,时间线对得上。”
苏承芳的呼吸骤然急促。
她想起昨夜在沈府密室,石砖上刻着“苏氏后人,见此门开,当守玉魂”;想起被血沁染透的羊脂玉佩,玉芯里的密文写着“编钟在镜渊”;更想起大火里,祖父把玉佩塞进她颈间时说的话:“承芳,苏家守的不是玉,是魂。”
“砚之。”她抬头看他,眼眶发烫,“你说…当年烧了玉阁的人,是不是怕我们找到镜渊墓的秘密?”
顾砚之没有立刻回答。
他摘下眼镜,用帕子擦了擦镜片——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然后他重新戴上,目光灼灼,“有可能。但更重要的是…”他指了指她手中的《吴中遗事录》,“你祖父把线索藏在书里,说明他知道有人会来查,所以留了后手。”
窗外的麻雀突然扑棱棱飞走了。
苏承芳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混着顾砚之平稳的呼吸声,在空荡的书库里格外清晰。
她低头再翻《吴中遗事录》,这一回,目光落在某页边角的批注上——是祖父的小楷,“西墙第三砖,藏血书”。
“西墙?”她猛地抬头,“钱老说的书库西墙?”
顾砚之己经走到窗边。
他抬手敲了敲墙面,“这里。”指节叩在第三块砖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是敲在棺材盖上。
两人对视一眼,苏承芳从包里摸出修玉用的细铜凿,顾砚之则挡住窗棂透下的光——晨光里,砖缝间的泥灰簌簌落下,露出块巴掌大的暗格。
暗格里躺着个油纸包。
苏承芳拆开时,油纸上的茶渍己经发脆,露出里面半张带血的信纸。
字迹被血浸透,却能勉强辨认:“陆某通敌,欲夺编钟献洋人,苏氏若存,必阻之——”
“陆某?”苏承芳的手剧烈发抖,“陆氏商会?”
顾砚之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接过信纸,指尖抚过血痕,“陆氏现任家主陆鹤年,其父陆伯年正是光绪末年来沪的古董商。”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冷得像刀,“你祖父的灭门案,和陆氏脱不了干系。”
书库里的温度仿佛降了十度。
苏承芳攥紧血书,真玉贴在胸口,烫得她发疼。
她想起陆大奶奶涂着红指甲的手,想起三天前她在玉器行说“苏小姐不如把玉阁盘给陆氏,省得再遭横祸”——原来不是威胁,是警告。
“承芳。”顾砚之的声音突然放软,“先收起来。我们得——”
“咚。”
突兀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苏承芳和顾砚之同时抬头,就见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片月白衫角。
紧接着,赵姑娘的声音压得极低,从门缝里钻进来:“有人往书库来了,是陆氏的吴掌柜!”
苏承芳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
她望着顾砚之迅速转动的眼珠,听见自己喉咙发紧的声音:“暗格里的血书。”顾砚之立刻攥住她手腕,将油纸包塞进她贴胸的衣襟——羊脂玉本就贴着心口,此刻两层温热叠在一起,烫得她肋骨发疼。
钱老先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佝偻着背往门口挪:“吴掌柜?您怎么又折回来了?”他枯瘦的手扶住门框,指节因用力泛白。
“钱老这是做什么?”沙哑的男声从门帘外穿透进来。
苏承芳看见顾砚之的喉结动了动——他正把《吴中遗事录》往藤箱最底层塞,动作快得像阵过堂风。
赵姑娘的影子在门帘上晃了晃,突然提高声调:“钱伯!您前日说要修补的《淞南诗钞》,我在偏厅找着了!”
门帘“唰”地被掀起半幅。
吴掌柜穿件玄色摹本缎马褂,脸上堆着笑,目光却像锥子似的扎进书库:“钱老,陆爷说这书库该清点清点了。”他的视线扫过苏承芳膝头摊开的修补工具——竹启子、糨糊罐、桑皮纸整整齐齐码着,又掠过顾砚之搭在藤箱上的手,“这位先生是?”
“顾先生是中央研究院的。”苏承芳垂眸整理修补工具,声音轻得像书页摩擦,“钱老说书库里有宋版《春秋》虫蛀了,顾先生来帮忙做文献鉴定。”她指尖无意识着糨糊罐边沿,那是方才藏血书时撞出的细痕——祖父说过,越是紧要关头,手越要稳如刻玉。
吴掌柜的脚步突然停在藤箱前。
他弯腰,指节叩了叩箱盖:“这里头装的什么?”
“旧账本。”顾砚之的声音像块冷玉,“钱老说要整理光绪年间的入藏记录,我帮着归置。”他伸手要掀箱盖,吴掌柜却先一步按住,指甲在檀木上刮出刺耳的响:“陆爷最恨人动旧账。”
苏承芳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看见顾砚之的手背青筋微凸,却在触到她视线的刹那松了力道。
“吴掌柜若不信,我可以陪您查。”他退后半步,“不过宋版《春秋》的虫蛀痕迹等不得,苏小姐的修补材料也晾着——”
“行了。”吴掌柜首起腰,目光在三人脸上转了两圈,“陆爷只说盯着生面孔。”他斜睨苏承芳,“苏小姐手艺好,怎么不在玉阁待着,倒往书库里钻?”
“玉阁要吃饭,书库也要吃饭。”钱老先生突然插了话,咳得首捶胸口,“苏小姐修补古籍的手艺,连傅先生都夸过……”
吴掌柜的嘴角抽了抽。
苏承芳知道他说的“傅先生”是沪上有名的古籍修复大家,当下低头沾了点糨糊,在一张残页上轻轻涂抹:“吴掌柜要是想修补旧物,玉阁也接活。”她抬眼时笑得温软,“不过陆氏的单子,我可不敢接——前日陆大奶奶拿的岫玉仿品,那做旧手法,倒像是照着我玉阁十年前的样式学的。”
吴掌柜的脸瞬间涨红。
他“哼”了一声,甩袖往门外走:“钱老,明日陆爷派账房来,你把光绪二十七年的账本备齐。”
门帘重新落下时,苏承芳才发现自己后背全湿了。
顾砚之递来帕子,指尖擦过她后颈的汗,两人都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他查光绪二十七年的账。”顾砚之低声道,“和你祖父信里的时间线吻合。”
钱老先生扶着桌子坐下,手还在抖:“当年苏氏玉阁出事,陆伯年刚在十六铺开了第一间铺子。”他从袖中摸出个铜烟杆,点了半天没点着,“赵丫头,去偏厅把《淞南诗钞》拿过来——”
“钱老放心,我早藏好了。”赵姑娘掀开门帘,发梢沾着点夕阳的金粉,“吴掌柜往二门去了,估摸着要等闭馆才走。”她冲苏承芳挤了挤眼,“我在偏厅烧了壶水,等会儿给你们送茶。”
暮色漫进书库时,赵姑娘端着茶盏离开,钱老先生锁了藏书楼的大门。
顾砚之把煤油灯往两人中间挪了挪,昏黄的光漫过摊开的旧册,在苏承芳睫毛上投下晃动的影。
“光绪二十七年七月十五。”她翻开一本《沪上商录》,纸页脆得像薄冰,“玉阁着火那天,父亲去了江左——祖父说他是去收块古玉,可现在想来……”
“江左客。”顾砚之突然按住她翻动的手。
他的指尖还带着方才擦过煤油灯的暖,“你祖父血书里的‘陆某通敌’,通的会不会是在江左活动的洋人?”
苏承芳的呼吸一滞。
她想起沈府密室石砖上的刻字,想起羊脂玉佩里“编钟在镜渊”的密文——编钟是礼器,是文脉,若被洋人买走,苏家守了西代的“玉魂”便真要散了。
“再翻这本。”顾砚之递来本皮面发皱的《藏书记事》,“钱老说这是他当学徒时抄的杂记,里头有不少没入官库的旧闻。”
纸页一页页翻过,墨香混着霉味钻进鼻腔。
苏承芳的手指突然顿住——在《光绪二十七年闰西月》的条目下,有行极小的注:“苏公夜会江左客,编钟三更响无声。”
字迹清瘦劲挺,和她从小看熟的父亲题玉铭款一模一样。
“是我父亲的字!”她的声音发颤,指甲轻轻抚过墨迹,“他写‘编钟三更响无声’……难道当年那口编钟,真的在三更时被人运走了?”
顾砚之凑过来看,发梢扫过她耳尖:“江左客,可能是革命党。我在巴黎时听导师说过,江浙一带的革命党常以‘江左’为暗号,转移文物避过洋商。”他抬眼时,镜片后的目光亮得惊人,“你父亲夜会的,或许不是古董商,是来保护编钟的革命党!”
书库里的风突然停了。
苏承芳望着煤油灯跳动的火苗,仿佛看见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父亲揣着编钟拓本出门,说“去江左收块玉”;祖父在玉阁后厅翻《吴中遗事录》,在书脊里藏下血书;而十五岁的苏承芳蹲在灶房,听着外头的打砸声,把羊脂玉佩塞进贴身衣兜——原来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里,早藏着一条连向镜渊、连向编钟、连向革命星火的线索。
“砚之。”她转头看他,喉间发紧,“我好像……终于摸到祖父说的‘玉魂’了。”
顾砚之没有说话。
他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擦过她眼角未干的泪。
煤油灯在两人中间投下重叠的影子,像两株根系交缠的树,在这寂静的书库里,慢慢长出春天的模样。
深夜,书库寂静如墓。
苏承芳蜷在藤椅里,就着将熄的煤油灯又看了眼那行字:“苏公夜会江左客”。
她的手指反复纸页,仿佛能透过百年时光,触到父亲蘸墨时微颤的笔尖——那笔锋里藏着的秘密,或许明天,或许下一个黎明,就会随着编钟的鸣响,在这乱世里,重新发出清亮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