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镜渊湖像口倒扣的青瓷碗,白纱似的雾气漫过芦苇丛,将湖边那片临时营地揉成影影绰绰的墨团。
山风掠过水面,带着湿冷的气息,仿佛能穿透衣骨。
苏承芳贴着山崖边的老松树,指尖攥着祖父留下的牛皮笔记本,纸页被夜露洇得发潮,却仍能摸到当年老人用朱笔圈画的“镜渊墓东崖”三个字——那是他用半条命换回来的线索。
她鼻尖萦绕着松脂淡淡的苦香,耳边传来远处蛙鸣与虫声交织的低语。
“刘参谋在看罗盘。”顾砚之的声音擦着她耳际传来,带着山风的冷意,还有一丝烟草味的余韵。
他手里的铜制望远镜压得很低,镜片上蒙着层薄雾,映出营地中央忽明忽暗的马灯,“张宪廷踢了把铁锹,土块溅到副官脸上。”
苏承芳踮脚望过去,脚底踩着潮湿的苔藓,微微打滑。
雾气里晃动着七八顶灰布帐篷,最中央那盏马灯被风掀得忽明忽暗,照出张宪廷军大衣下鼓胀的肚腩。
他的声音粗哑而暴躁,夹杂着铁锹铲地的钝响:“老子花大价钱买的消息能错?给老子往深了挖!”
“将军。”刘参谋扶了扶金丝眼镜,声音像浸了水的丝线,“苏小姐的玉佩里没密文,这事儿弟兄们都在嚼舌头。昨儿三营的王连长还说……”
“王连长的脑袋还在脖子上,就该学会闭紧嘴!”张宪廷抓起铁锹狠狠插进土里,铁刃磕到石头上迸出火星,火星落在泥土中,瞬间熄灭,“老子要的是编钟!当年苏老头护着那玩意儿被乱枪扫死,能让他连命都不要的东西,能是凡品?”他突然转身,马灯的光劈头盖脸砸向刘参谋,“你当老子不知道?陆老九在背后捅刀子,革命党在码头上截货——老子偏要抢在所有人前头,等编钟到手,老子就是江浙地面上响当当的‘钟帅’!”
山崖上,苏承芳的指甲掐进掌心,刺痛从指缝蔓延至心底。
二十年前那个血夜突然浮上来:祖父把她塞进地窖时,怀里还死死抱着个红布包,枪声里他喊的最后一句话是“编钟不能落进武夫手里”。
她低头翻开笔记,泛黄的纸页间飘出片干枯的艾草——那是祖父出事前一天别在她辫梢的,“等阿芳长大,要替爷爷看看编钟的模样”。
“他们挖错了。”顾砚之突然按住她手背,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手套渗进来,带着皮革的气味,“主墓入口在东侧断崖下,暗礁群的位置和我在法国查到的水文图吻合。张宪廷现在挖的地方,最多通到耳室。”他的拇指轻轻蹭过她指节,像在确认什么,“等他们挖到青石板就会发现——”
“根本没有墓室。”苏承芳接口,声音轻得像雾气里的蛛丝,“那时候张宪廷会更急,急着找替罪羊,急着证明自己没错……”她忽然顿住,因为看见刘参谋抬起头,金丝眼镜在雾里闪过一道冷光。
“注意,刘参谋在扫视周围。”顾砚之迅速把望远镜塞进怀里,拉着她往后退了半步,后背贴上潮湿的岩壁,岩石的凉意顺着脊梁爬上脖颈。
山风卷着松针的苦香灌进衣领,苏承芳摸到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的“承”字硌着掌心——那是阿九今早塞给她的,“带着,比玉锥管用”。
下方传来铁锹撞击岩石的脆响,像是敲击骨头的声音。
张宪廷的骂声突然拔高,震得帐篷布簌簌首抖:“都给老子停!”他弯腰捡起块青石板,上面模模糊糊刻着半朵莲花纹,“这他娘的是墓砖!老子就说——”
“将军。”刘参谋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他蹲下身扒开浮土,露出块巴掌大的青铜残片,“这是编钟的悬钮。”
苏承芳的呼吸骤紧,仿佛嗅到了旧日墓穴中的霉味。
顾砚之的手在她腰后轻轻按了按,像是安抚,又像是提醒。
她盯着刘参谋捏着残片的手指——那是真货,可镜渊墓的主编钟有九枚,每枚悬钮都铸着“承”字铭文。
她摸出怀里的假玉佩,荧光粉在雾里泛着幽蓝,和卡车油布下的那抹光遥相呼应。
“阿九的人该到位了。”顾砚之的声音低得像耳语,“码头的船被他绊住了,张宪廷的后援要天亮才能到。”他低头看表,夜光指针指向三点西十,“你记不记得教堂里的彩色玻璃?”
苏承芳一怔。
月光透过玻璃落在他耳尖的模样突然清晰起来,连他睫毛在脸上投的影子都纤毫毕现。
她摸了摸发烫的耳垂,轻声道:“记得。”
“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你跟着我往东南方向跑。”顾砚之的指腹蹭过她发尾,“断崖下有个溶洞,我前天探过,能藏人。”
下方突然传来惊呼:“将军!土坑里冒水了!”
张宪廷的身影在马灯前晃了晃,接着是重物落水的“扑通”声。
苏承芳看见他踉跄着后退,军靴踩翻了马灯,营地霎时陷入黑暗。
只有卡车油布下的荧光粉还亮着,像颗浸在雾里的蓝月亮。
“来了。”顾砚之轻声说。
苏承芳听见山脚下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像露水从松针上滴落。
雾气里飘来若有若无的火药味——那是阿九的人在引信上涂的雄黄,防止露水打湿。
她摸出短刀,刀柄的“承”字在掌心烙出个热印。
张宪廷的骂声混着水声在雾里炸开:“点灯!快他娘的点灯——”
黑暗中,一点火星突然在营地西侧亮起。
那是阿九的信号,像颗坠落的星子,转瞬又被雾气吞没。
苏承芳望着那点光,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二十年前的血,二十年后的雾,所有的秘密都在这团白纱下翻涌,只等——
“轰——”
山崖下传来木料断裂的脆响。
苏承芳看见张宪廷的帐篷突然歪了半边,几个士兵举着煤油灯跌跌撞撞跑出来,影子在雾里拉得老长。
顾砚之抓住她手腕,指尖滚烫:“他们触发了陷阱,该我们——”
“嘘。”苏承芳按住他嘴唇。
东南方的雾气里,传来极轻的“咔嗒”声——那是阿九的人在扳动枪机。
月光沉得更低了。
镜渊湖的水在雾里泛着青黑,像块被揉皱的缎子。
苏承芳望着下方混乱的营地,忽然笑了。
她摸出祖父笔记,翻到最后一页,那里用血写着“承芳当守”西个字——此刻,那西个字在雾里渐渐清晰,像团要烧起来的火。
山风突然转了方向。
雾气被撕开条缝,露出卡车油布下幽蓝的光。
那光里,仿佛有编钟的余音在回荡,清越,绵长,穿透二十年的血与雾,终要在黎明前,撞响新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