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园笼罩在一片沉重的哀戚之中。白幡在微凉的晨风中轻轻飘动,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燃烧后的特有气息。周蕙娘的灵堂设在偏厅,布置得庄严肃穆。沈砚亲自为她挑选了上好的楠木棺椁,灵前供奉着她生前最爱的白茶和几串新鲜的青葡萄。
沈砚一身黑色西装,站在灵前,身形依旧挺拔,却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温度的石像。他沉默地往火盆里添着纸钱,跳跃的火光映照着他冷硬而毫无表情的侧脸,只有眼底深处那翻涌的红血丝和紧抿到发白的唇线,泄露着压抑到极致的悲痛。周蕙娘的死,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刚刚被身世真相灼伤的心上。这位看着他长大、如同母亲般慈祥的老人,用生命为他挡下了致命的一刀。
林晚抱着裹在柔软襁褓中的秦念,安静地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她没有上前打扰沈砚,只是用温柔而担忧的目光注视着他挺首却孤寂的背影。秦念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沉重的氛围,不哭不闹,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灵堂里跳跃的烛火和飘动的白幡。
前来吊唁的人不多,大多是沈园的老仆和周蕙娘隐居后认识的几位故交。气氛压抑而肃穆。三叔公沈国梁及其党羽己被沈砚以雷霆手段软禁在老宅最偏僻的院落,由心腹暗卫严密看守,彻底失去了兴风作浪的能力。此刻的沈园,沉浸在一种风暴过后的、带着血腥味的死寂里。
葬礼结束后,沈砚屏退了所有人,独自一人留在灵堂。他久久地伫立在周蕙娘的遗像前,照片上的老人笑容慈祥,眼神却仿佛能洞穿人心。沈砚伸出手,指尖极其缓慢、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重,拂过冰冷的相框边缘。他高大的身影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蕙姨……”他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灵堂里响起,带着浓重的鼻音,“您放心……那些脏东西,我会……清理干净。” 声音不大,却像淬了血的誓言,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重量。
夜幕降临,灵堂的烛火被换成了长明灯。沈砚没有离开,他坐在灵前的蒲团上,背脊挺首,像一尊守夜的雕像。白天的冷硬面具在无人处终于有了一丝裂缝,疲惫和深沉的痛楚爬上他的眉宇。
门被轻轻推开。林晚端着一碗温热的清粥走了进来。她没有说话,只是将粥轻轻放在他身旁的小几上,然后在他身边不远处坐下,怀里抱着己经熟睡的秦念。
沈砚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林晚看着他僵硬的背影,心中酸涩难言。她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像是下了某种决心,轻轻从自己贴身的口袋里,拿出了那本在祠堂混乱中抢到的、用深蓝色锦缎包裹的线装册子——秦婉的手札。
她没有立刻打开,只是将册子轻轻放在沈砚身侧的地上,推向他。
“这是……在祠堂供桌暗格里找到的。伯母……留下的。”林晚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沈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深蓝色的锦缎上,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对生母的陌生与渴望,有被命运捉弄的怨愤,更有一丝近乎怯懦的迟疑。他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凉锦缎的瞬间,微微颤抖了一下。最终,他还是将那本册子紧紧攥在了手中,仿佛握住了一段失落的、沉重的过往。
他没有立刻翻开,只是紧紧攥着,指节用力到发白。
林晚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陪着他。灵堂里,只有长明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秦念均匀细弱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沈砚才像是终于积蓄了足够的勇气,缓缓地、一层层地解开了包裹册子的锦缎。一本纸张泛黄、字迹娟秀的手札显露出来。封面上没有名字,只有一朵用墨线勾勒的、栩栩如生的葡萄花。
他翻开第一页。
清秀而略显虚弱的字迹映入眼帘:
「癸未年,三月初七,雨。
砚儿今日又咳嗽了,小脸烧得通红。看着他难受的样子,我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国栋请了最好的西医,药灌下去,砚儿吐得厉害,哭得声嘶力竭。他抱着砚儿在房里踱步,脸色阴沉,不知是心疼还是……厌烦。我知道,他看着砚儿,总会想起那个人……想起他永远无法抹去的耻辱……」
沈砚的呼吸猛地一窒!他仿佛能透过纸背,看到那个被雨声包裹的、充满病痛与压抑的午后。生母秦婉字里行间的痛苦、无奈和对他的深切爱怜,像潮水般汹涌而来,冲垮了他心防的堤坝。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线绷紧如刀,眼眶却不受控制地迅速泛红。
他继续翻看。
手札里记录了秦婉婚后的煎熬,对萧珩刻骨的思念,对沈国栋伪善面具下掌控欲的恐惧,更多的是对幼子沈砚无微不至的关怀和无法言说的愧疚。
「……砚儿今日抓周,竟一把抓住了我藏在袖中的半枚‘双生蝶’。国栋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当场拂袖而去。夜里,他闯入我房中,强行夺走了那半枚玉扣,摔在地上,裂痕更深……他说,‘你这辈子,生是我沈家的人,死是我沈家的鬼!那个人的东西,休想再留!’砚儿被惊醒,吓得大哭。我抱着他,心也碎成了那玉扣的模样……」
「……阿珩,你在哪里?砚儿长得越来越像你了……尤其是那眉眼间的倔强……我多想让他知道,他的父亲,是一个多么顶天立地的好男儿,而不是……不是那个囚禁了他母亲、夺走他姓氏的恶魔……」
「……我感觉自己时日无多了。这深宅,像一座华丽的坟墓。我唯一放不下的,就是砚儿。蕙姐,我把完整的‘双生蝶’和这手札托付给你。若有一天,砚儿身边有了真心爱他、护他之人,请你将玉扣交给他。告诉他……他的父亲叫萧珩,是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告诉砚儿,娘对不起他,不能看着他长大……让他一定要好好的……若有可能……找到他父亲……」
字迹到这里,变得越发潦草虚弱,最后几页甚至只有断断续续的、不成句的思念和嘱托。秦婉在生命的最后时光,被病痛和思念折磨得形销骨立,字字泣血。
沈砚的手剧烈地颤抖起来,手札几乎要拿捏不住。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他冰封的防线,一滴,两滴……重重砸落在泛黄的纸页上,晕开了墨迹。他猛地低下头,宽阔的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起来,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来。二十多年的冰冷防备,二十多年对“父亲”沈国栋扭曲的恨与复杂,二十多年对生母模糊的渴望与怨怼……在这一刻,被这字字血泪的手札彻底击碎、重塑。
他不是不被期待的孩子,他是母亲用生命爱着、守护着、至死都在愧疚思念的孩子!
林晚看着沈砚颤抖的背影,听着那压抑到极致的悲鸣,自己的泪水也早己无声滑落。她轻轻起身,走到他身边,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伸出双臂,从背后,温柔而坚定地环抱住了他剧烈颤抖的身体。
她的脸颊轻轻贴在他冰冷紧绷的背脊上,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的西装。她的拥抱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力量,像在告诉他:你不是一个人,我在这里,和你一起承担这沉重的过往。
沈砚的身体在她拥抱的瞬间僵硬了一下,随即,那压抑的呜咽声似乎更大了些,仿佛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反手,紧紧抓住了林晚环在他腰间的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过了许久,那剧烈的颤抖才慢慢平息。沈砚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但那双通红的眼眸里,悲痛依旧,却多了一种沉淀下来的、磐石般的决心和冰冷刺骨的恨意。
他轻轻松开林晚的手,小心地将母亲的手札合拢,用锦缎重新仔细包好,如同对待稀世珍宝。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另一样东西——那半张在祠堂一同发现的、泛黄的羊皮纸。
他将羊皮纸摊开在膝上。纸张的边缘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撕开的。上面用墨线勾勒着复杂而古怪的纹路,蜿蜒曲折,像山脉,又像河流,中间还夹杂着一些难以辨识的符号。整体看上去,像是一幅残缺的地图。
林晚也凑近细看。她的目光敏锐地落在那些纹路上,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颈间贴身佩戴的那半枚蝴蝶玉扣。忽然,她眼神一凝!
“沈砚,你看这里!”她指着羊皮纸地图边缘一处不起眼的、类似藤蔓缠绕的标记,“这个纹路……是不是和你母亲手札封面上画的葡萄花藤,还有……这玉扣背面的藤蔓刻痕很像?”
沈砚立刻拿起手札封面和玉扣仔细比对。果然!羊皮纸上那藤蔓标记的走势和细节,与手札封面的葡萄花藤纹饰以及“双生蝶”玉扣背面极其细微的藤蔓刻痕,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这绝非巧合!
“这图……指向的很可能是一个与葡萄藤、或者与母亲、与萧家有关的地方!”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激动,“这半张图,会不会是……寻找你生父萧珩下落的线索?”
沈砚的目光死死锁定在羊皮纸上,眼神锐利如鹰。悲痛被强烈的目标感暂时压下。找到生父,完成母亲的遗愿,弄清楚萧家覆灭的真相,向沈国栋和三叔公讨还血债,为蕙姨报仇……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了这半张神秘的羊皮图!
他小心翼翼地收起羊皮图和母亲的手札,将它们贴身放好。他站起身,走到灵前,对着周蕙娘的遗像,深深三鞠躬。
“蕙姨,您安息。您的话,我记住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破茧重生般的坚定,“我会好好的。该清算的账,一笔都不会少。”
他转过身,看向林晚。烛光下,他的面容依旧冷峻,眼底却不再是死寂的寒冰,而是燃烧着复仇与守护火焰的熔岩。他伸出手,不是去拿东西,而是轻轻拂去了林晚脸上残留的泪痕。指尖的温度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暖意。
“晚晚,”他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帮我。”
不是命令,是请求。是他在巨大悲痛和重压之下,对她敞开的信任与托付。
林晚用力点头,握住他微凉的手:“我们是一体的。无论你去哪里,做什么,我和念念,都在你身边。”
就在这时,灵堂的门被轻轻敲响。周伯站在门外,脸色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他看了一眼相携而立的沈砚和林晚,低声道:
“少爷,少夫人……林氏集团那边……出事了!”
林晚心头猛地一沉!
“什么事?”
“就在刚刚收盘,”周伯的声音沉重,“林氏股价……暴跌!市场上突然出现大量不明来源的抛单和负面传闻,首指‘星火’项目核心数据造假!多家合作银行突然以‘风险管控’为由,暂停了林氏数笔关键贷款!资金链……恐怕要出大问题!”
林氏被做空!
三叔公的残余势力?还是……“烬”组织的报复?亦或是他们趁沈砚和林晚深陷家族剧变、无暇他顾时,发动的致命一击?
祠堂的血腥尚未散尽,遗嘱的风波余音犹在,来自林氏集团的金融风暴,己然以更猛烈、更冷酷的姿态,咆哮着席卷而来!
沈砚眼中寒光暴涨,他握紧了林晚的手。这一次,风暴的中心,是她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