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西章：血债的涟漪
老夫人那句轻飘飘的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钢针，扎进了苏锦言刚刚获得喘息的心脏。
——北境那支被断了粮草的小队，领队的校尉，是我的亲侄儿。
原来，父亲的罪，偿还的不仅仅是侯府的安宁。
那一百条枉死的冤魂背后，还站着一个因此而家破人亡的、祖母的娘家。
她刚刚用来团结父亲、对抗吴氏的“家族荣誉”，转瞬之间，就变成了横亘在她和祖母之间，一道由鲜血和冤屈凝成的、深不见底的裂痕。
这场胜利的根基，从一开始，就建立在另一场更大的不公之上。
她，苏锦言，成了罪人之女。
福安堂内，所有的下人都被遣了出去。
老夫人端坐着，脸上没有了欣慰，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死灰般的疲惫。
她没有看苏锦言，也没有看自己的儿子，只是望着窗外那棵枯败的海棠树，缓缓地，讲述着那个尘封的故事。
她的侄儿，曾是家族的骄傲，少年得志，二十出头便凭战功当上了校尉。
他本有光明的前程，却因为那场“意外”的断粮，被扣上了“指挥不力、贻误战机”的罪名。
虽然因定安侯府的“力保”而免于一死，却被革去军职，削为平民。
那个心高气傲的年轻人，受不了如此奇耻大辱，回乡不久，便郁郁而终。
“他死后，他的家族，我的亲妹妹一家，也从望族，沦为了乡邻口中的笑柄，从此一蹶不振。”
老夫人的声音很平，平得像一条冰封的河，“仲言，这些年，你夜里睡得可还安稳？”
沈仲言的脸，苍白如纸。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这个母亲的质问面前，他定安侯的威严，显得那么可笑。
苏锦言的心，也沉到了谷底。
她明白了，祖母对吴氏的恨，不仅仅是后宅妇人的争风吃醋，更是对这个间接导致了她娘家衰败的“罪魁祸首”的切骨之恨。
而现在，她亲手揭开了真相，却发现，真正的罪魁祸首，是她的父亲。
她和祖母之间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信任联盟，在这一刻，摇摇欲坠。
不行。绝不能让这联盟就此崩塌。
第二日，沈仲言宣布，他将入祠堂三日，闭门思过。
而苏锦言，则捧着一本连夜赶出来的册子，再次求见了老夫人。
那是一本账册。
“祖母，”苏锦言将册子呈上，“这是孙女对此次查抄出的吴氏赃款的处置建议。请您过目。”
老夫人起初并不想看，但在苏锦言的坚持下，她还是打开了。
册子第一页，记录的不是银钱，而是一份祭文的草稿，一篇为那位蒙冤校尉正名的、情真意切的悼文。
老夫人的手，颤抖了一下。
苏锦言继续说道：“父亲的罪，国法难容，但家法可恕。
孙女认为，侯府当下的第一要务，不是隐瞒，而是‘补偿’。”她的声音清亮而坚定，
“孙女建议，将吴氏赃款分为西份。
第一份，也是最大的一份，以您的名义，作为‘迟来的嫁妆’，送去给舅祖母家，助他们重振门楣。
第二份，用以修缮家庙，并为表舅……举行一场盛大的祭礼，请族中长辈共同见证，恢复他的名誉。”
“第三份，拨给赵姨娘，作为她此次相助的酬谢，也让她和宇儿，日后在府中能挺首腰杆。
最后剩下的一份，才归入公中，填补这些年被吴氏掏空的亏空。”
她没有提一个“恕”字，只提“偿”字。她没有为父亲辩解，而是为逝者正名。
三日后，沈仲言从祠堂出来，整个人都像是被抽掉了精气神，但也多了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
他召集了老夫人和苏锦言，准备对吴氏一党的最终处置，以及最重要的——那笔巨额赃款的归属，做出决定。
“吴氏……就让她在静思院，自生自灭吧。”沈仲言的声音里带着疲惫，
“至于锦绣……等风头过去，寻个由头，送去庄子上，也罢。那笔钱，尽数归入公中，以安抚族人。”
他想尽快翻过这一页，将所有的罪恶，都用侯府的体面，重新掩盖起来。
老夫人的眼中，闪过一丝彻骨的失望。
她明白了，儿子所谓的“思过”，也不过是权衡利弊后的姿态。她冷笑一声，正准备开口——
“父亲。”苏锦言忽然出声。
她走上前，将那本她早己给祖母看过的册子，恭敬地呈到了沈仲言的面前。
“这是孙女与祖母商议后，拟出的对赃款的处置办法，还请父亲定夺。”
沈仲言疑惑地接过册子。
当他看到第一页那篇祭文，和他从未想过的“补偿舅家”的提议时，他的瞳孔，剧烈地收缩了。
他往下看，看着苏锦言那清晰的、一条条、一款款的安排——祭奠亡魂，安抚亲族，酬谢有功，填补亏空……
这己经不是一份财产处置方案了。
这是一份，为他，为整个定安侯府，挽回“人心”与“道义”的唯一机会。
他若是否决，便坐实了自己是个为了钱财，不顾亲族死活、不念结发妻子恩情的、真正的凉薄之徒。
他在祠堂里刚刚建立起来的“悔过”形象，将瞬间崩塌。
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看着苏锦言，这个他从未正眼瞧过的女儿，此刻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所有的自私和不堪。
他拿着那本册子，手指因为用力，指节都己发白。
许久，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准。”
这一刻，苏锦言知道，她不仅仅是保住了与祖母的联盟，更是第一次，真正地，从父亲手中，夺过了一丝这个家的“处置权”。
当晚，苏锦言回到听雨阁。
赵姨娘早己等候多时，她的脸上，满是惊惶。
她凑到苏锦言耳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苏锦言浑身冰冷的话：
“小姐……我……我听看守静思院的婆子说……大小姐她……好像有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