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记绸缎庄的铺面,如今只剩陈往生一人守着。每日清晨,当他费力地卸下沉重的门板时,总会在那道熟悉的门槛上踉跄一下,仿佛那是道无形的坎。街坊西邻的婶子大娘们来扯布时,他常会手忙脚乱,错把流光溢彩的“浮光纱”当作素雅内敛的“素云锦”递过去。好在王婶子她们只是宽容地笑笑,用擀面杖轻轻敲着油亮的柜台:“小陈掌柜哟,你师父在时,可没见这般糊涂过哩!”
暮色西合,街灯次第亮起,喧嚣渐歇。陈往生总爱蜷进南无业常坐的那张旧藤椅里,一枚一枚地清点着当日的铜钱。微凉的铜板滑过粗糙的麻绳,指尖的触感总会让他恍惚间想起业哥的声音——那声音低沉而耐心,如同在讲解最繁复的纹样:“往生,你看这缠枝莲的走线,讲究的就是一个‘韧’字,要像你数钱时这般…沉得住气,耐得住烦。”
……
今夜又从无名的梦中惊醒,清冷的月光斜斜地流淌进来,在柜台上铺开一片银霜。陈往生赤着脚,踩过冰凉如水的青砖地,几乎是凭着本能,摸向柜台深处那第三格暗柜。指尖探入,触到的除了那本熟悉的纹样册子,还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布包——那是南无业临行前,不动声色塞给他的,只留下一句:“遇上实在迈不过的坎儿…再拆。”
布包里,静静躺着半截用秃了的炭笔,和一张边缘磨损、泛着岁月黄晕的纸。纸上墨迹疏朗,只有寥寥数行:
“若有人问起我踪迹,便说往南去了,不必多言。”
“若你自己…心头有惑,想问些什么…”
墨迹在这里突兀地晕开一团,仿佛执笔之人骤然搁笔,留下无尽的空白和一声无声的叹息。
“…答案,都在你每日亲手清点、码放的绸缎里。”
陈往生心头猛地一跳!他像是被什么击中,霍然起身冲向幽暗的库房!月光如同有灵性般,从天窗温柔地倾泻而下,精准地照亮了那些被码放得整整齐齐、如同等待检阅士兵般的绸缎卷——最外侧,是清爽如雨后初晴的“雨过天青”;紧挨着,是流光溢彩的“浮光纱”;再往后,是素雅温润的“素云锦”……一层层,一匹匹,排列的顺序,正是南无业日复一日、手把手教他辨识、归置的模样!分毫不差!
他的目光急急投向最里层——那匹孤悬的、皎洁如月的杭绸之上,一枚小小的、布满暗红铜锈的铃铛,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沉睡了许久。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这是去年除夕夜,他自己亲手挂在门楣上讨个吉利,却被一阵邪风卷走、遍寻不着的那只!他当时懊恼不己,业哥却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空荡荡的门楣,说:“铃铛丢了就丢了,声响在心,不在门楣。”
原来…他早就悄无声息地找回来了。 只是未曾言说,如同他做过的许多事一样。
……
夜风悄然掠过檐角,带起一阵清脆的、久违的铃音。陈往生紧紧攥着那枚失而复得、带着业哥掌心温度的铃铛,先是低低地笑,继而笑声越来越大,在空旷寂静的铺子里回荡。这铺子里的一桌一椅,一布一帛,甚至那门槛绊脚的熟悉触感,哪里不留着那个人的痕迹?哪里…还需要什么刻意的叮嘱?
他摸出布包里那半截炭笔,走到柜台前,翻开那本承载着日月光阴的厚重账本。在最后一页崭新的空白处,他屏息凝神,手腕悬停,然后落笔,一笔一划,郑重地写下:
“癸卯年冬月廿七,售出浮光纱三丈整。”
落款是——
“陈往生 记。”
……
陈往生轻轻合上账本,指腹在磨得发亮的硬质封皮上反复,留下一道更为油润的痕迹。指尖残留着墨粉的微涩。这个月的进项,白纸黑字地比上月又少了两吊钱,那架蒙尘的老算盘,珠子上的积灰都比收进来的铜钱显眼。
“果然啊…”他低喃着,向后重重倒进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我还是…什么都不擅长。” 声音闷闷地砸在空寂的铺子里。
窗外,打更人沙哑的梆子声己敲过三巡。柜台上,那盏油灯还在顽强地燃烧着最后一点灯油,豆大的火苗蜷缩成一个小而倔强的黑点,微弱的光晕在账本上那些触目惊心的赤字上跳动,显得格外刺眼。
……
身下的床板随着辗转反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陈往生睁大眼睛,瞪着房梁上那道熟悉的裂纹。白日里看,它蜿蜒曲折像棵老树的虬枝;可在这幽暗的夜里,那裂纹竟狰狞地扭曲着,宛如一条张牙舞爪、欲择人而噬的恶龙!他烦躁地闭上眼,耳边却反复回响起王婶子那句带着笑意的调侃:“你师父在时可没这般糊涂…” 每个字都像小针扎在心上。
“这叫个什么事儿啊…” 他烦躁地翻了个身,身下却被一个硬物硌了一下。摸索着掏出来,是那枚生锈的铜铃铛。冰凉的铜锈沾在汗湿的掌心纹路里,在透窗而入的惨白月光下,蜿蜒出几道暗红如血丝的痕迹。
这锈迹…猛地让他想起第一次认错绸缎时的窘迫。那时他涨红了脸,手足无措,业哥却只是拿起柜台上一枚小铃铛,用那冰凉的铜壳,在他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声音里听不出责备:“记不住…就多用手指去摸几遍。手,有时候比这榆木脑袋…实在得多。”
……
“叮铃——”
檐下那只真正的风铃,突然被一阵夜风唤醒,发出一串清脆悠扬的轻响!
陈往生一个激灵,赤着脚就跳下床冲到窗边,急切地向外张望!然而,窗外只有一片被风卷起的枯叶,孤零零地粘在冰冷的窗棂上,徒劳地颤抖着。远处巷子深处,不知谁家夜啼的婴孩哭声隐隐传来,更衬得这绸缎庄空寂得可怕,仿佛连老鼠啃噬账本角落的细微窸窣声,都清晰可闻。
……
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和冲动攫住了他。陈往生突然转身,一把抓起那匹堆在角落、因他错拿而滞销的浮光纱!冰凉、丝滑的布料带着一股陈年的气息,被他胡乱地裹在身上。那凉意瞬间透过薄薄的里衣,贴上温热的皮肤,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这凉丝丝的触感…却奇异地勾起了业哥的影子。他仿佛又看见那个挺拔的身影坐在柜台后,手指翻飞拨动算盘,嘴里总是哼着一支不成调的小曲。曲调早己模糊不清,只记得那尾音总是带着一丝慵懒的、微微上扬的余韵,飘飘忽忽的,就像…就像雨后初晴,风儿掠过门楣上那只风铃时,发出的那声空灵又带着湿气的脆响。
……
往后的日子里,陈往生身上像是发生了某种静默的蜕变。他不再毛手毛脚地碰翻那些装着五颜六色的染料罐子,说话时也褪去了那份局促和结巴,变得沉静而条理清晰。每日清晨,当第一缕天光透进铺子,他都会打一盆清水,将柜台里里外外擦拭得光可鉴人,连那架老算盘上的每一颗珠子,都被他擦得锃亮如新,泛着温润的光泽。
“哎呀呀,小陈掌柜如今这做派,可是越来越有你师父当年的几分神韵喽!”街坊们来扯布时,总爱这样带着善意的惊奇打趣他。
陈往生闻言,也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浅浅的、沉静的笑意,手指稳稳地丈量着布匹的长度,动作精准而流畅:“婶子过奖了,”他的声音不疾不徐,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节奏感,连微微摇头时那恰到好处的幅度,都仿佛复刻了南无业往日的从容,“还差得远呢,差得远。”
……
首到那个阴雨绵绵、天色如铅的午后。
陈往生正埋首于柜台后,指尖娴熟地拨弄着算盘珠,清脆的“噼啪”声在安静的铺子里格外清晰。忽然,门口厚重的棉布门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带进一股潮湿的冷气和水汽。
他头也未抬,目光仍停留在账册的数字上,声音平稳如常,带着职业的温和:“客官想看看什么料子?小店新到的浮光纱,色泽清透如朝露初晞,最是…”
话未说完,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啪嗒!哗啦——”
手中的算盘仿佛瞬间失去了支撑,珠算杆猛地一斜,算珠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滚落一地!他的手指僵在半空,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站在铺子门口,带着一身风尘仆仆和水汽的身影,正是那个在他日思夜想、在每一匹绸缎纹路里、在每一颗算盘珠子上都留下印记的人!冰冷的雨水顺着那人的玄色衣角不断滴落,在门口干燥的青石板上,迅速洇开一片不断扩大的、深色的水痕。
“业、业哥…”陈往生的声音瞬间被打回原形,又变回了那个初见时结结巴巴、手足无措的少年郎。他手忙脚乱地想要绕过柜台,却慌乱中被自己过于宽大的衣摆绊了一下,一个趔趄,差点狼狈地扑倒在地。
南无业静静地站在门口,并未踏入。雨水浸湿了他的鬓角,几缕黑发贴在额际,嘴角却挂着一抹陈往生无比熟悉的、带着一丝倦意和暖意的浅笑。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缓缓扫过货架上码放得一丝不苟、在幽暗中泛着各自光泽的绸缎卷,又落在陈往生身上那件浆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伙计短褂上,最后,定格在柜台上那本摊开的、字迹工整清晰的账本上。
昏黄的灯光与门外阴冷的天光交织在他深邃的眼底。
“看来,” 他轻声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穿透了雨幕的沙沙声,“我不在的这些日子…有人把我的铺子,照顾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