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朱楼绮梦
暮春细雨如烟，朱雀街青石板油亮。檐角雨珠似断线琉璃，敲在池黛琪竹骨伞面。七日来，她上午练武，晚上穿梭于东市胡商酒肆、西市布庄茶楼，此刻驻足长街。斜对面醉红楼茜纱灯笼在雨雾中晕开光晕，琵琶声裹着女子娇笑溢出雕花窗，与街尾剁骨声、檐下铜铃声混作市井杂调。
“腌臜地界，早晚沾狐媚子味儿！”妇人绢帕掩鼻绕行，裙裾扫过青苔墙角。池黛琪轻笑，咬破酸杏，指尖嫣红。她眯眼望向醉红楼金漆剥落的门楣——三五个罗裳半褪的姑娘正倚着朱漆栏杆，指尖捏着蜜饯朝街心抛洒；穿织金锦袍的公子哥儿策马而过，绣囊接住零嘴不忘调笑：“夜里来讨杯合卺酒，爷赏你十两雪花银！”更远处，二楼泼下的胭脂水淋得货郎满头姹紫嫣红，担子里跌出的山楂糕早被路人踩作泥泞，却仍有蓬头稚儿蹲身抠挖糖渣。
“要的就是这腌臜与风月同炉的妙处。”池黛琪弯腰拾起滚落脚边的蜜饯，糖霜裹尘凝成琥珀泪。她将糖渍在帕子上捻开，转头对巧栀道：“你看那孩子——”指尖点向舔糖渣的幼童，杏眸倒映暮色中渐亮的灯笼，“饥肠辘辘时，铜钱声可比圣贤书动听。深宫里的规矩能困住人，可这市井里的烟火气，偏能把冻硬的心肠焐软了。我要在这儿盘间铺子，用这些活色生香的市井气，熔了深宫里那些冷冰冰的算计。”
暮色浸长街，醉红楼红灯映在青石板，如无声血河。池黛琪冷眼看着莺莺燕燕提食盒而出，里头是冷硬糕饼残渣。墙角暗影里，小丫头啃着核桃酥，酥屑滚落沟渠，引来硕鼠叼走残渣。她走过去，将一碟刚出炉、金黄油亮、散发蟹肉鲜香的蟹粉酥递到小丫头面前：“尝尝这个？”小丫头怯生生咬下半口，酥皮在齿间碎裂，蟹黄鲜香充盈口腔。大颗眼泪砸落，融进酥皮缝隙，晕开湿痕：“比…比嬷嬷赏的馊馒头…强百倍…”池黛琪用绢帕替她拭泪，余光却掠向醉红楼三楼珠帘窗后——孔雀蓝身影一闪，鬓边金步摇晃动，折射碎芒，像极西国密探信物上淬毒的孔雀翎毛。
翌日，一辆青布小轿停在醉红楼后巷入口。池黛琪掀开布帘躬身而出，湿冷空气混着脂粉香、隔夜酒馊和腐败味扑面而来。涂厚脂粉的老鸨扭着腰贴上来，染蔻丹的指甲戳向蛛网密布的门楣：“小娘子真要盘这晦气铺面？原是地下赌窟，前些年有赌鬼在门槛上抹了脖子，血溅满墙，阴魂不散哪！”
池黛琪从容抖开油纸包，椒盐酥饼的焦香混着梅子酱酸甜，冲散巷中污浊。她将酥饼塞进老鸨掌心：“姐姐的姑娘们唱乏了，总得有个垫肚子、润喉的去处不是？您看这门楣——”指尖轻叩，残阳透过破败雕花窗棂，鎏金雀替折射幽光，“悬盏琉璃灯，夜里映着对面醉红楼茜纱灯笼，光影交织，像天河落凡尘。到时候姑娘们唱完曲儿，来这儿吃口热乎的，您的茶钱，不也跟着水涨船高？”老鸨嚼着酥饼首点头：“是极！是极！小娘子好见识！”
当夜，营造局老匠人张师傅提着昏黄风灯跨进破门。池黛琪攥着半卷竹纸设计图，巧栀捧着漆盘跟在后头——盘里是新调的桂花蜜胡桃酥。“梁木得换。”张师傅用竹尺敲敲虫蛀主梁，木屑落进衣襟褶皱，“这柱子空了，撑不过梅雨季。”池黛琪展开图卷，朱笔标着“明档灶”“雅座区”：“张伯说得是，主梁换南境红杉木，选有天然木纹的——”指尖点过堂中位置，“这儿留通顶木格窗，白天掀起来能看见醉红楼灯笼；夜里挂琉璃灯，灯影和茜纱灯交映，像两条灯河淌在青石板。”
“木格窗得加层纱帘，梅雨天潮气渗进来，桌椅易霉。”张师傅指图上位置。池黛琪立刻在图上画波浪线：“就用月白纱，风一吹像云飘——让绣坊在纱帘绣蟹爪纹，应了卖蟹粉酥。”她又指向墙角：“墙皮一抠就掉，用细沙混糯米浆重新抹，干了是米白，像宣纸上沾茶渍。灶房后开小天井，种两株垂丝海棠，春天落英飘进蒸笼，客人掀开盖子，能看见花瓣浮汤里。”
张师傅咬口胡桃酥，酥屑落进掌心老茧缝里。他望着池黛琪发亮的眼睛——像极当年修皇家祠堂时，新上金漆在阳光下流淌的模样。“明儿去木料行选红杉。”他拍拍膝盖站起，竹尺敲朽木出声，“小娘子这食肆…保准比那醉红楼灯笼，更能照暖人肠。”
十日后，黛玉斋雏形初现。素白墙壁如未着墨宣纸，等待烟火渲染；木格窗月白纱帘轻扬，蟹爪纹在风里若隐若现；天井垂丝海棠初绽，粉白花瓣正飘向灶房蒸笼。池黛琪立于墙前，指挥画师挥毫。她亲自提笔，簪花小楷落于匾额——“黛玉斋”三字笔锋柔韧暗藏筋骨，旁有玉兔憨态可掬捧着热气腾腾汤包，热气似要穿透木匾，暖人心窝。
“嘚嘚嘚——！！” 街心响起急促马蹄声，六驾朱轮华盖车如移动宫殿碾来。车帘掀起半边，戴翡翠扳指的手捏住八字须，细长眼睛挑剔扫过招牌：“市井腌臜之地，也敢妄称‘风雅’？”
池黛琪未动，素手一扬掀开旁边蒸笼。刹那间，灼热、、饱含食物精华的气息淹没巷中脂粉味——笼屉里，数十个薄如蝉翼的汤包静卧，金黄汤汁在透明皮中晃动。“薄如蝉翼的皮，裹着至鲜至美，是天地馈赠，是灶火淬炼的精魂。”她目光穿透雾气，“这般能熨帖身心的‘风雅’，岂不比空谈更接地气？”
风掀起月白纱帘，垂丝海棠花瓣飘进蒸笼，落在汤包上。池黛琪望着檐角新挂的琉璃灯，嘴角扬起——她要披上市井甲胄，在权力缝隙里，劈凿出属于自己的天地。从前是命运棋子，今日起，她要执棋。这方食肆，是灶火作墨，瓷盘为纸，画出的第一笔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