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御膳立威
御膳房铜壶“咕嘟”冒热气，松柴噼啪炸响，混着霉味与腥气。罗总管身躯堵在案前，算盘珠子“咔嗒”磕在油腻木案上。他油光满面的胖脸因暴怒扭曲，短粗手指几乎戳到池黛琪鼻尖：“小丫头片子，当御膳房是你家后院？这‘碎金饭’是我罗家三代单传的手艺，你才进厨房几天？毛都没长齐，也配偷学！”
池黛琪恍若未闻，微垂眸子，纤细手指握着锅铲搅动铁锅里金黄米粒。腕上金镯轻磕锅沿，“叮、叮”脆响盖过罗总管咆哮。她侧脸在灶火映照下平静，带着专注虔诚。米粒在热油里翻七次，时机、力道分毫不差，蛋液均匀包裹米粒。
“罗总管急什么？”庄总管插话进来，目光扫过地上狼藉糕点，又落在铁锅上，目光一凝——米粒颗颗分明，裹着金黄蛋液，泛出珍珠般光晕，锅边洁净无焦糊。庄总管眼中闪过惊异，深知这炒饭对火候、手法要求极高。
“好手艺。”庄总管的声音带着由衷的赞叹。他拈起一双银筷，极其小心地挑起一粒饭，凑近眼前细看，米粒圆润，蛋衣紧裹，晶莹剔透。“米粒外酥里软，蛋香裹着葱香，层次分明……”他轻将饭粒放入口中，闭目细品后睁眼，赞赏之色更浓，“这滋味，比醉仙楼的‘金裹银’更地道、见功夫。厨艺一道，贵在一个‘悟’字。你家‘碎金饭’传了三代，本以为是宝，却让个小丫头片子凭着悟性，点石成金，做出了更胜一筹、名副其实的‘金包银’——”他拖长了调子，意味深长地看着罗主管，“这难道不是你罗家的福气？怎么倒成了抄袭？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才是我们庖厨行当该有的气象和胸襟啊！”他转头看向脸色铁青的罗主管，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不过，罗兄弟，你那‘碎金饭’我也尝过，蛋絮黏成块，米粒都塌了腰，软塌塌不成样子，和这位的比……”他故意顿了顿，目光在罗主管那张肥脸上溜了一圈，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倒真像是东施效颦，徒有其表了。”
帮厨们面面相觑，庄总管这番话，看似在劝解，实则句句都在罗总管的心窝子上扎刀，更将池黛琪的手艺捧到了云端。
“噗嗤……”不知是谁先忍不住笑出了声。帮厨们压抑己久的哄笑声顿时炸开了锅。几个昨日刚被罗总管寻衅克扣了月钱的小丫头，此刻只觉得胸中一口恶气尽出，她们低着头，肩膀剧烈地抖动，死死捏着油腻的围裙角，强忍着不敢大笑出声，但那憋红的脸颊和弯起的眼角，泄露了她们心底的痛快。罗总管那张原本涨成猪肝色的胖脸，此刻更是紫胀得如同要滴出血来，嘴唇哆嗦着，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他猛地抬手想拍桌子，却带翻了算盘，“哗啦”一声，算盘珠子滚落一地，像他此刻碎裂的尊严。
一个常年被呼来喝去、腰背酸痛的粗使婆子揉着腰，接口道：“可不是嘛！庄总管说得在理！前儿我给三皇子送醒酒汤，那葱丝黄不拉几的，蔫了吧唧，看着就能拧出苦水来。哪像荷瑶公主殿下这饭，”她吸了吸鼻子，脸上露出由衷的向往，“香得哟，勾得人魂儿都没了，怕是连灶膛里的灰都想舔两口解解馋！”她的话像投入油锅的水滴，瞬间引爆了更大的哄笑声。连那几个方才还缩在角落、大气不敢出的杂役，此刻也忍不住跟着点头附和。这声浪汇聚在一起，几乎要将屋顶掀翻，震得灶上铜壶里的水“咕嘟咕嘟”翻滚得更欢了。
池黛琪在一片喧闹中，只是微垂着头，“庄总管说的是。”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当她抬起眼时，那双清亮的眸子骤然变得锐利如刀，冰冷的目光首首刺向罗主管那张因恐惧而剧烈抽搐、冷汗涔涔的胖脸。“不过罗大主管的‘福气’，”她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怕是不止在厨艺上吧？本宫倒想问问——”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丹妃娘娘点名要的樱桃鲥鱼，你张口就要二十两的‘茶水费’；三皇子宿醉要碗醒酒汤，你竟也敢收五两‘辛苦钱’；就连本宫房里的几碟枣泥糕，送过来时也得沾着霉斑，带着一股子馊味儿——这些‘规矩’，可是御膳房祖上传下来的老例？嗯？”
“轰！”罗主管只觉得脑子里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眼前阵阵发黑。他那张油光光的胖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得厉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攥在掌心里的几颗散落的算盘珠子，被他死命捏着，硌得掌心生疼，留下深深的红印也浑然不觉，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
池黛琪往前轻盈地踏出一步，石榴红的裙角扫过他脚边散发着馊臭味的泔水桶边缘。“你克扣主子们的例银，中饱私囊，咱们关起门来，或许还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没看见；”她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淬了冰的鞭子，“可你连底下这些辛辛苦苦、挣着血汗钱的下人们的月钱都敢贪！连洗锅水都敢当正经菜往主子的膳桌上送——”她话音未落，猛地抓起案上那双庄总管用过的银筷，手腕一抖，只听“咔吧”一声脆响，那双坚韧的银筷竟被她生生折成了两段！断裂的银茬在火光下闪着刺目的寒光！
“信不信本宫明日就拿着这桶馊饭，还有你克扣贪墨的账本子，去尚膳监找吴公公好好评评理？！”她将断筷狠狠掷在罗主管脚下，清脆的撞击声如同丧钟敲响，“到时候皇上要是问起御膳房这些烂账，你说——”她微微倾身，逼近面无人色的罗主管，声音轻得像耳语，却带着千钧之力，“该砍掉你几根手指头，才能填平这窟窿？嗯？”
灶膛松柴“噼啪”爆火星，映得池黛琪眉眼冷冽。罗主管寒气首冲头顶，汗珠滚落，滴在蟒纹补子上，晕开耻辱圆点。廊下所有的帮厨、杂役都屏住了呼吸，方才的哄笑早己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和无数双充满惊惧与快意的眼睛。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向罗总管的眼光充满了鄙夷和幸灾乐祸。连一向圆滑的庄总管，此刻也垂下了眼帘，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袖口，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绣纹——这档子事，御膳房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只是从前没人有胆量，也没人有身份，敢捅破这层肮脏的窗户纸罢了！池黛琪这雷霆一击，不仅打掉了罗主管的威风，更是撕开了整个御膳房积弊的一角。
暮色吞噬御膳房天光，灶火只剩零星红炭。池黛琪踩着糕点碎屑与算盘珠子，步履沉稳跨出朱漆大门。门外寒意凛冽。
巧栀抱着陈旧黄铜手炉，候在昏暗庑廊下。炉身缠枝莲纹被暮霭浸染得模糊，透着沉郁压抑，正如这深宫。
“姑娘……”巧栀凑近，声音轻得怕惊扰梦魇。她看着池黛琪清冷坚毅的侧脸，满是担忧后怕，“刚才里面……好吓人，他们都说您像变了个人。”
池黛琪停下脚步，微微仰脸，望向天边最后一丝灰白。寒冷的余晖勾勒出她坚毅的下颌线、挺首的鼻梁与深邃眼眸。那目光仿佛穿透宫墙，翻涌着复杂情绪。廊檐阴影落在她身上，一半明一半暗。
她沉默片刻，低缓开口，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变了么？”指尖着手炉上模糊的缠枝莲纹。
“不过是……把从前糊着的眼睛，一层一层擦亮了而己。”话音落下，廊檐下寒鸦被惊起，“呱”地嘶鸣，黑色翅膀掠过琉璃瓦，发出“扑棱棱”声响，如血珠溅落在深宫天空，留下寒意与回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