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还是苦的。
他从小就讨厌药味。
不是因为苦,而是因为那种味道——从不代表救命,只代表囚笼。
他记得那段岁月,密宫深锁,石壁滴水,没人说话,没人应声。他被称作“无名子”,每日只会有人推门,将一碗滚烫的药汁强行灌入他口中。那汤太苦,苦得能刮破喉咙,从胃里一路烧到胸腔,再痛到全身皮肤像被撕开。
他不知那是什么,只知它每次都会带来抽搐与剧痛,久了,手脚也僵了,背上蜕了一层又一层的皮,至今仍留下几道疤,密密交错,深夜会冷。
小时候他问:“为什么要喝?”
没人回答。
只有一个女人。
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推开门,轻手轻脚,把一块被热水包着的蜜枣糕放在榻边。
他不记得她的脸,只记得她的眼,是清亮的,温静的;声音也是温柔的,不像其他人总带着命令,她说得最重的一句话只是:
“乖,吃下去,活下来。”
她没有告诉他那些药的名字,也没有说自己是谁。只是那一夜,她递过来一盏药,他接过,却没喝。那碗药没有苦味,有点甜,他喝下去后不久,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她己不在。
后来他才知,那一晚之后,他身上的脉象彻底乱了,体内多了一种东西,日月侵蚀、奇经剧动——七星毒,从那一夜开始。
于是他再也分不清:
她,是救他的人,还是毒他的人。
他有无数次想过,如果她还在,他会不会质问她一句:“你为何要救我?又为何要毒我?”
可他无从问起。
而今日之局,他本可以避免。
牵机毒确实入体,但不是中招,是迎毒而入。
太子要他死,那便让他“看见”自己中毒,看见命在旦夕,任他放下疑心,任他放松警惕。
他知道牵机三针方能解,自己仅解二次,第三针……在沈清棠手中。他偏偏不急,就让她拿着,看她愿不愿救,也看她敢不敢救。
至于真正的毒——七星毒。
太子不知道,就永远别让他知道。
他闭上眼,沈清棠那句冷冽之语却在耳边又响起:
“再晚半刻,你就真死在我手里了。”
这句话,她说得狠,像是威胁,却也像……某种恐惧。
她怕他死——更怕他不死。
他低低一笑,从袖中取出一物。
一枚极细的银针,尾端凝着干涸的血痕,正是她悄然刺入,又悄然“遗失”的那根。
她以为他未觉,其实从她贴近那一瞬,他就察觉了她手的颤。
那不是医者的冷静,是一个人的犹疑。
她在赌,在赌他命不该绝,也在赌自己是不是还想救他。
“本王为何会落入沈府后园?”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真正的答案。
那一夜确是醉马脱缰,是意外。但那匹马是他自己选的,那条路是他自己放开的。
他是想见她的——不是她沈清棠,而是“褚允之之女”。
褚允之,太医院女医,十年前一桩禁宫大案唯一幸存者,却在事发后离奇“重病身亡”,所有案卷销毁,只余朱砂二字留底。
而沈清棠,只是听说这大小姐鲜少出门,性格温婉甚至有些懦弱。
他只是想亲眼看看,这样一个人,是不是她留下的“线”。
是不是,她留给他唯一的钥匙。
而如今看来,这大小姐并不如传言那般懦弱,相反胆大过人,且一身术法太过熟稔,实在是惹人……
她不仅是线,更是锁,更是匕首。她在他最危险的时候救了他,也在他最警觉的时候藏了针。
他低声喃喃:“她是……她的女儿,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这西个字像咒语,像落针。
榻上之人唇角缓缓抿起,似笑非笑,眸未睁,却神未眠。
他未死,这局未破。
三日之后,第三针。
她若不来,那就算了。
若她敢来……
帐外夜雨初歇,炉火己冷。
香灰中,有朱砂未化,仿佛下一场风雨,就能将它再燃。
榻上人,眉眼似睡,实则静如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