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将暮,日影斜落,斑驳光影透过老松枝叶,洒在回廊窗格上,一丝静谧中仿佛藏着千重暗涌。
孙姨娘得了内线回报,手中茶盏骤然一倾,滚烫茶水溅落掌心,她却像是半点不觉,只死死盯着案上的折页调令。
“沈清棠你个小贱人,倒是翻得够快。”她声音轻飘飘,却带着说不出的阴冷。
她慢慢坐下,捻起那纸册细看,只见上面列着的,全是当年她主理的旧卷——《孙氏调理集》《紫雪丹前案摘抄》……还有被封存多年的《温附类毒药浅述》。
那本明明……是她亲手扣下的!
她眼神一寸寸寒下去,指尖却悄然收紧,首到指甲刺入掌心,才骤然松开,冷笑一声。
“呵……果然是短命种生出来的,和她娘一个德性。”
她慢慢起身,在廊下缓步踱了两圈,墨色华裙在砖面划出一点点急躁的褶皱。许久,她眯起眼睛,忽然低声道:“温朝荣……这么久还没出手,你到底是在拖?还是……叛了?”
她的唇角扬起一抹淡笑,眼中却是彻骨的凉意。
“我不管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的什么主意。但既然你不动,那我只好亲自去请你动了。”
*
针诊组外庭,一株老杏枝垂至回廊,风过枝响,落花沾檐。
温医师立于堂前石阶,手中缓缓碾磨一盏细药,药臼沉黑如墨,香气清苦微涩。她低垂眉眼,目光落在手中细末之上,眉宇如雪,神情静如止水,仿佛全然未察觉那不远处缓缓而来的脚步声。
“温姐姐。”一声熟悉却伪装得温婉的轻唤响起。
她未抬头,只道:“孙夫人若是今日来问诊,便请自去脉案等候。”
“我不是来求医的。”孙姨娘笑着走近,一步步站到她身侧,“是来问你一句话,温姐姐可还记得我们当时说过的话?”
她声音还算克制,但眼中那股恼怒、焦急、试探交错的锋意却骗不了人。
温医师终将碾杵放下,白袍曳地,抬眸看向她,那眼神极淡,却像北山初雪,寒光从深潭中泛起:“孙夫人,你既要我做事,便应是信的过我,而如今却又亲自上门催问,莫不是不信我?”
“这哪能呢,还不是因为姐姐性格太冷了些,还真让人捉摸不透呢。”孙姨娘半开玩笑道,“这不过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罢了,怕你我心生隔阂,还是亲自来问清楚比较好,你说呢温姐姐。”
温医师轻轻将药粉倒入小瓷盏中,声音如凉水渗入山石:
“沈清棠调的是太医院的封档旧卷,是上位之调,谁也拦不住。孙夫人若想封口,不如先去问掌院,问问太医院的规矩还听不听。你想我如何动?”
孙姨娘垂眼,似笑非笑:“拦不住不等于不能动手脚。温姐姐,咱们早有默契。”
温医师缓缓起身,转眸望她,那目光极淡,却像深山寒雪,一眼能冻透人心。
她淡声道:“你要的是一副虚方,我己让院中一名多年有经验的医师着手。”
孙姨娘微讶:“可是李医师?”
“既然知道她的名讳,孙夫人便应知道这分量。”温医师淡淡道,“她最擅长调针配药,你既然信我,怎会不信她?”
孙姨娘一滞,眯眼打量温朝荣片刻,忽然笑起来:“我自然信姐姐。只是姐姐也要记得,我们是同舟共济,不可一心二用。”
孙姨娘笑意微凝,面色一僵,终是顺势退了半步。
温医师静静望着她,唇角未动:“我与谁同舟,你还看不明白?”
孙姨娘神色微变,但温医师己低头取了另一味药材,轻描淡写地说道:“还有几副方未合成,孙夫人若无他事,便回吧。”
“李医师应在西侧药房,你若不信,尽可去问。”
孙姨娘眸光一暗,终是退了半步,语气温和:“不必了姐姐,我信的过你的为人。今日是我唐突了,你可千万别怪罪我多心呀。”
温医师未应,只淡淡道:“我向不怪人,只惜命。”
*
孙姨娘转身离开,杏枝掠过肩头,她立于回廊石阶,风吹裙摆轻动,方才脸上的笑意这才悄然收敛。
她心中暗生寒意:这温朝荣竟然如此冷绝?
看似应承,实则每一句都踩着边界,步步留白,偏又挑不出错来。冷得像一汪死水,深不见底。
孙姨娘眯了眯眼,眉宇间闪过一抹狠意。
她记得太清楚了,当年褚允之病重,她几次三番求过温朝荣,给的银子堆得快要赶上内府一年的支用,只求她在药方里添点料,不是要人命,只是想让她一病不起,永远没机会被抬为正妻。
“不过就是家境比我好些,有什么可傲气的,凭什么踩在我头上。”
她那时说得好听,说是“调养需静”,说是“药需缓缓而行”,可结果呢?褚允之病了大半年,最后还是咽了气,温朝荣却一封信都没回——
“呵。”她轻笑一声,低低咬牙。
“不肯死心的冷面狐。”
如今竟还敢倚仗沈清棠?真当自己查不到这念慈堂是谁开的?
她抬眸望向针诊组的檐角,杏枝微颤,一点花瓣落在她肩头,她伸手拂开,动作轻缓却克制。
“沈清棠……这事若成,你自管风光;若不成,叫你和你那短命的娘一样,永不得安生。”
*
而此时,西侧药房内。
炉火轻跳,药香温热。
李医师正在将碾好的药末细细研合,眉头微蹙,手法一丝不苟。桌边一盏小灯未灭,映得她眼角皱纹微深,像是许久未曾安眠的模样。
她低头看了一眼药方最后一味,缓缓拿出一个细瓷药瓶。瓶身己无标签,但她认得出这是什么。是一种极为温缓、可逆、几乎不会留痕的镇缓药。
她取出那一味,手指略顿。
忽而,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还在磨?”
是温医师的声音,依旧平静清冷。
李医师转过身,点点头:“第三味药,我按姐姐所言添进去了。”
温医师走至炉边,袍袖掠过药香,未语,眸中却多了几分藏得极深的肃然。
两人相对而立,静默片刻,才听见温医师轻声道:
“你知道,这样做之后……我们再也回不了原来的位置了。”
她语气极轻,仿若在陈述一场再平常不过的病案,可那眉眼却有着多年难见的慎重。
李医师却只是轻轻笑了一下,声音不大,像是从心口逸出的一口沉郁之气:“我若怕,便不会留在太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