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慈堂内,茶盏微凉,案上书页轻覆,沈清棠指尖仍停在那页墨痕暗改的医书上。
那道笔划细如游丝,却无比扎眼。书页一角隐有水渍,似有人曾手汗浸染于此,而书中勾改之处,正是“紫雪丹”药方初稿中关于“川乌、附子比例调转”的一句旁批。
沈清棠神情淡漠,唇角却缓缓勾起一道极淡的弧度。
她唤来红梅,并不是为了处理这本书,而是借此调动太医院东库的典籍流转系统。
这本书,是太医院“掌事专录”中极少数需层层登记、每次翻阅都需记名留痕的卷册。
她要的,从不是书里那一行墨迹,而是谁动过手,谁敢签下自己的名。
那些潜藏在孙姨娘身后、旧朝留下的余孽之流,这些年在太医院借尸还魂,一边维护太子与孙家的旧线,一边偷偷借医案“调方”试药,甚至暗中运转紫雪丹残方,早就该清算了。
“红梅,吩咐阿雪通知三房记档,明日我亲自查药库、查档案,谁签字调阅过此书,务必一一列出。”她目光清冷,指尖缓缓袖口中那枚细刻的医印。
红梅迟疑片刻:“小姐,是要从这本书下手了?”
“正是。”沈清棠语气极轻,“这些年太医院控得像个死局,动不得也动不得。可如今我是掌事,一把钥匙握在手中,总该试着开开这锁了。”
“那孙姨娘……”
“她还沉不住气,最好。”
沈清棠眸光微转,落在窗外己止的雨线与微潮的青石台阶上,声如微风:
“今日东宫之行,太子想要的并不是我这副药方,而是让我交出钥匙。”
“那我偏偏不交。”
她缓缓起身,披上披风,一字一句道:“但若要拿钥匙,得先清了锁洞。”
*
同一时辰。
摄政王府书房中。
檀香袅袅,烛火微暗。
雕花铜炉中香料燃得极慢,一丝青烟自炉口盘旋而起,缠绕在雕梁之间,仿佛缠着这屋中人心思未明的困局。
烛火不旺,映在卷宗与棋盘之间,光影交错,勾勒出沉静而克制的轮廓。
萧执立于西窗前,青袍无褶,背脊挺拔如山,手中执一子未落,指节微白,视线却投向窗外一片云沉。
乌云密布,西边风起,王城雨似欲来未至。
他心中亦有风雨。
云风踱步而入,将一叠刚从念慈堂截下的密报放至案前,语声低稳,打破了书房的静默:
“王爷,这是沈姑娘今晨在念慈堂发出的调书申请。”
萧执收回目光,步步缓行至案前,低头看去,眉头轻蹙:“七部书?”
“正是。”云风将卷宗展开,一页页铺陈在棋局一侧。
他语气微顿,补充道:“多为关于紫雪丹前方研录、毒理药调之法,尤其这几本——《紫雪丹前案摘抄》《温附类毒药浅述》《孙氏调理集》……全属太医院旧档,且数年前因‘药案误方’曾被封册。”
萧执目光微动,翻开其中一页。
“……全是紫雪丹初期配方与调毒案本?”他声音低沉。
“是。”云风顿了顿,“并且这几本皆为沈姑娘那姨娘曾经主理所批,后因调方出错被太医院封档,如今调出,恐要动人。”
萧执眼底掠过一丝凉意:“她终于要动手了。”
云风低声:“需不需属下在其中应一线?若她想清人,动手未必顺利。”
“她既要主动揭棋,那我们便只观后势。”萧执眉眼沉静,“我倒要看看,这沈清棠,能从这太医院的泥潭里,拔出几条蛇。”
顿了顿,他忽而眯起眼睛:“不过——”
“她那姨娘那边,恐怕不会坐视不理。”
他手中那枚墨玉棋子兀自转动了片刻,忽而落入棋盘右下,发出“嗒”的一声。
声不大,却像一记鼓声,重重击在这局中人心头。
云风立在侧旁,目光微动,压低声音道:“昨夜孙府动静不小,聚了两位旧医官,还有礼部几位寒门出身的子弟。属下己叫人盯紧了。”
“盯着即可。”萧执缓缓开口,眉间沉冷,“这些人啊……最爱在自家屋檐下讲道理,以为攀了东宫就是高枝,可惜树干己朽,枝再高,也要塌。”
他不屑讥讽,却语出冰寒。
半晌,他忽而沉默,视线重新望向那卷紫雪丹残方摘录。
“让他们热闹去。她挑这个时机,是故意的。”
“她挑这个时机,是故意的。”
“东宫逼她入局,太医院权柄摇摆,孙姨娘旧党又蠢蠢欲动——多方皆压,她非但不退,反倒反手清局。”
“好胆识。”
云风低声:“王爷现在是越发的相信沈姑娘了?”
“我信她想赢。”
萧执淡淡回道,转身行至窗前,负手而立,背影沉冷。
他脑中却不自觉浮现她于殿前俯身诊脉时那一瞬的平静与疏离。
那样一个人,明明身在局中,却从未真正入局。她不过冷眼旁观,看着一切,自己斟酌进退。
可他也知道,如今她出手,是她真正的入局。
这一局,她是主动掀开的。
*
而念慈堂中,沈清棠将卷轴收拢,微风吹起窗纱,拂过她乌发素衣。
窗外雨初停,水汽未散,一缕微风自门缝钻入,吹起她鬓边一缕青丝。
红梅正要为她添上一盏温茶,却被她轻声拦下。
“红梅,把我那副旧药方簿取来。”
“小姐,是三年前您在静慈坊记下的那一册吗?”
“嗯。是时候翻一翻了。”
她声音极轻,却仿佛心头己有万钧。
她这两年未再提紫雪丹之事,那是因为前世,她便知紫雪丹一旦被朝廷掌控,便不再是救命之药,而是敛权之器。
孙姨娘一党,正是凭此在太医院内外横行多年。若不从这上头拔钉子,她日后所研之法,皆成东宫之利。
她抬眼看向远处濛濛水光,眸色似静非静,心思如绵密蛛网,交织成线。
“药理如棋,落子成局。”
“这次,不再任人宰割。”
她将那支旧朱笔握在手中,指腹微紧。
她知道,萧执那边己经看懂了她的局。
而这一次,她要的,不止是翻旧账。
而是,彻底覆盘。
她也知道,从这一刻起,太医院不会再平静。
可她等了两世,实在是太久,终于开始了这场清扫。
这次,换她来一个个裁人落子,清账封路。
她要将所有把紫雪丹当权柄的人,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