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棠昨夜睡得并不好。夜色沉沉,梦中似有细碎耳语在耳畔盘旋,若有若无,仿佛有人低语,又像风声拂窗,冷意钻入骨缝,扰得她心口隐隐发紧。她本以为是近日事务纷扰,或是与太子那番虚与委蛇之后留下的恶意阴影所致。晨起照水而视,眼底果然浮着一抹淡淡青影,肌肤也较往常苍白。
她并未声张,只在心底自嘲一声:“沈清棠啊,你倒真是被这些旧账新怨,折腾得憔悴了。”
可到了上午女红时,她本欲静心绣一枚香囊,却不知为何一针出神,扎进了指腹。细细一滴血珠渗出,滴落在素白帛面上,鲜红欲滴,恰如血染寒雪,触目惊心。
红梅在旁惊道:“小姐,小心!怎么会扎了手?”
沈清棠低头凝视那一点殷红,心口的闷意更甚几分。她吩咐红梅取帕裹好指尖,语气淡淡:“红梅,昨日念慈堂可有异动?”
红梅忙摇头:“并无异事。阿雪说温医师照常坐诊,进出都很规矩,未见异常。”
沈清棠却眉头轻蹙,眼底的不安却在悄然加深:“可我这心,总是跳得不踏实。今日太医院无事,你随我一同去一趟念慈堂。”
红梅虽不解其意,但见小姐神色凝重,不敢多问,只应了一声:“是。”
马车行至街市,沈清棠只觉胸口越发发闷,心中愈发不宁。她掀帘欲透气,谁知一眼扫去,却见人群之中,温医师身穿素袍,步履从容,却非往日神情。
“温医师?此刻他不该在太医院?为何会出现在主街?”
疑云乍起,沈清棠立刻吩咐:“红梅,你先去念慈堂,我随后便到。”
红梅眼中浮现担忧,却不敢违逆,只轻声道:“小姐多加小心。”
沈清棠微一点头,放轻呼吸,远远地尾随温医师而去。只见他先在糕点铺停驻,挑了两样点心——碧梨糕与桂花酥,皆是她母亲生前最喜之物。随即他又转入果子铺,细细挑了几枚香果,甚至还问了新不新鲜。
她心头一动,思绪纷乱。
“这般讲究……是给谁的?母亲爱这些没错,可今日并非她忌日,而她的牌位……理应供在沈家祠堂。若己入褚家,又为何从未有人告知我?”
温医师似未觉有人尾随,手中拎着包袱,一路往城郊而去。沈清棠藏身于松林之后,眼见他转入褚氏墓地,在一座孤碑前驻足,低身整理衣摆,竟长跪不起。
那碑上三字,模糊却不陌生:“褚允之”。
风吹旧尘,碑石斑驳,字迹仿佛刻在她的心上,一下子便叫她屏住了呼吸。
温医师将糕点与香果一一摆妥,擦拭得极是认真。片刻后,他低声开口,语气沉稳,却字字如铁:
“褚允之,你好狠的心。走得如此决绝,竟留我一人困于这泥潭……我护她到几时,天自有定数。”
沈清棠听见这话,心如惊雷劈中,身子在林风中微微发颤。那些年她苦苦猜测的所有蛛丝马迹,此刻如同被重锤砸碎,一时再难拼起。
“若她真有愧意,当年我求她之时,为何不见?若她真在意母亲,又怎肯容孙姨娘设局陷我?……这般做,是做给我看,还是,她自己也被困在局中?”
她胸中郁闷难言,终是转身离去,不忍再看。
念慈堂中,她闭门沉思许久,终于提笔,写下一封字条。思索再三,召来那名她曾亲问过萧执名字的暗卫。
那人名为叶钦,是云风麾下暗哨中最寡言的一位。年纪不大,却身手极快、出招狠准,被私下称为“无声刃”——行走如影,杀伐无声。原是北镇司中清理内鬼的刀,后来因萧执一句“把他留在她身边”,便调入摄政王府,归于她的暗卫一列,平日甚少露面,只听命行事。
“叶钦。”
那人自梁上跃下,静立如影。
“沈姑娘。”他声音低哑,语气平稳如常。
沈清棠将字条递出,眼神沉静而坚定:“将这封字条,送至摄政王。”
叶钦拱手接过,未发一言,瞬息隐去。
沈清棠看着那道影子隐入暮色,心头一叹:“既己为盟,自不该再藏头露尾。查温朝荣——此人,我终要揭开他的真面目。”
随即吩咐红梅:“今日我坐诊,其余人备药入库,不许懈怠。”
红梅虽疑惑,却未多问,只低声应道:“是。”
沈清棠看她神色忧惧,心下微动,语气缓了几分:“莫怕,红梅,我的医术,你还担心不成?”
说罢,她整了整衣襟,取过面纱披上,稳步入堂,吩咐开诊。
红梅却不是怕她的医术。全京之中,论医术能与她匹敌的,不过寥寥数人,谢明霁尚且不如。她所担忧的,是小姐那一身医术,面对的却是念慈堂中一个个穷苦命悬一线的百姓,那是最容易招来争议和为难的地方。
晨光透窗,念慈堂中药香未散,几案上方书与药罐泛着莹莹光晕。病患渐至,大多衣衫褴褛,神情焦急或困顿。
至第三人,是一老汉带着孩童。老汉面黄肌瘦,双手布满老茧,孩童不过七八岁,脸色蜡白,倚在他腿侧,无力应声。
“大夫……”老汉弯腰拱手,语声颤抖,“孙儿高热不退,不省人事。小的原想去太医院,可哪敢登那门,只得求大夫救命。”
沈清棠为孩子诊脉,眉心轻蹙,脉象虚浮紊乱,寒热交攻。她淡声安抚:“老人家莫急,此症可解。”
她亲自煎汤取药,嘱咐饮法,并将药金退回:“救命之事,从不为银钱。”
老汉顿足:“这怎使得?恩情……”
她沉声打断:“若执意要给,便等孩子痊愈后,去庙里为这城中百姓祈一炷香,也算还我心愿。”
老汉涕泪俱下,连连叩谢。
送走病患,沈清棠立于堂前良久未动。日光洒落,映得她衣袍素净如雪,眼底却是一片冷清之色。
“母亲曾说,医者仁心,不在朝堂,不在官位,而在这市井微命之间。念慈堂,不为声名,不为官誉,我只想……救我该救之人,不再由人左右。”
她垂眸,银针在手指间轻轻转动,终是落回案上。
“母亲,若你地下有知,是否会以我为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