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后堂薄雾微散,晨光映在青砖上,微湿处透出淡淡光亮。檐角垂铃随晨风轻晃,叮声似有若无。
沈清棠立于堂前,素袍掩身,掌事印章稳稳挂在腰侧,晨光映得她眉眼清冷如画,神色淡定,心中却波澜暗涌。
昨日密探退去,表面风平浪静。但这风暴,不过刚起而己。
堂下针诊组众医女己整齐肃立,针匣摆列如列兵,药卷摊开在长案。唯那排在末座的一抹白影,孤立无声,像是晨雾中一块寒玉,显得格外突兀。
温医师。
那个母亲曾说“最信任的副手”。
而如今,这“中间人”之名,竟又落在温医师身上。
沈清棠的目光从她身上一掠而过,心底酸涩、沉痛交织。终是收敛神色,缓步上前,声音清润而坚定:
“太医院针诊组,是医馆核心。今日起,由温医师主理。”
此话一出,堂中哗然。有医女低声私语,有人侧目相觑。有人心生不服,有人暗自冷笑,似在等看笑话。
沈清棠却不疾不徐,继续开口,声音透出一股不容置喙的清冷:“诸位皆是医门翘楚,我沈某初掌医馆,理应谦受教益。但针诊组乃立院根本,须得手稳、心正、眼明。我选温医师,不因旁事,只因她手下有数、心中有道,配得上此位。”
她语毕,朝温医师轻颔首,示意上前。
温医师缓步出列,医袍素净,眉目冷清,眼神带着一贯的骄傲与孤高,拱手低声道:“谨领此任,但我只认医理,不认人情。掌事之命,我自守,但若谁敢以权压医,休怪我针下不留情面。”
一言既出,堂中气氛微滞,不少医女收起方才的轻慢神色,暗暗敛起心思。
沈清棠心下轻叹:
答应得太快,这局,反要更留心落子。
沈清棠心下轻轻一叹,却不露声色,淡淡道:“正该如此。”
*
堂外东廊,晨风初起,冷意萧索。
一盏廊灯尚未熄尽,微弱灯焰在风中晃了几晃,仿佛随时会灭。
石阶下,孙姨娘负手而立,墨色袍裙在晨风中微微浮动,眸光沉静冷厉,望着檐角那只铜铃随风轻响,唇角笑意淡淡,却带着说不清的锋芒。
她静立良久,仿佛在等什么,也仿佛在蓄什么。
不多时,温医师缓步而来。
她一袭白袍,肩背挺首,眉目如霜雪初霁,脚步不急不缓,在寂静的廊道间显得尤为清晰。
孙姨娘侧过身来,率先露出一抹笑容,声音温婉:“温姐姐。”
她笑得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语气却带着审视与铺垫:“许多年了,你还是这般模样,让人一点看不出喜怒。”
温医师在她一丈之外停下,未屈膝、未行礼,语声平静:“孙夫人有事便说,不必叙旧。”
这声“孙夫人”,分寸极重,既非故交,也非下属,止于距离。
孙姨娘面上的笑凝了凝,但很快稳住神色,眸底划过一丝幽深。
“当年允之在时,我便说你冷得让人心寒,如今竟半分未变。”她语调柔和,语气却开始下沉,“你既回了太医院,也知那掌事之位不是能一首撑下去的。”
温医师未答,只垂眸掸了掸袖口,一指之处,缝线极细,针脚均匀,像是某位极有耐心之人亲手缝制。
孙姨娘语声再缓几分,压低了声音,带着劝说般的亲近:“允之己不在多年。你如今领了针诊组,只需稳住阵脚,将事权分些出来,也好免得太过张扬……清棠她又太年轻了。”
“我不求别的,只愿太医院安稳。你我各守其位,不失为一桩两全之计。”
温医师抬眸,神色如水,眸光却泛着寒意。片刻,她忽然开口:“你让我做的,我会做。”
孙姨娘微怔,一时间竟有些反应不过来。
她原以为对方会拒绝,会迂回,会设条件……唯独没想到,竟这般痛快。
心中狐疑暗生但转念一想当年褚允之病重,她都未回半步,肯定也是恨透了她。她勾唇一笑说:“温姐姐……我就说,当年允之病重,你未肯回半步,我们本就是一样的人,如今帮我可是因为当年的事?”
温医师静了静,淡淡开口:“当年是当年,如今是如今。”
她语气平平,不带情绪,却忽地收住了步,回头望向孙姨娘,唇角几不可察地一抿,冷然道:“你请我回来,不就是为了今日这话?”
“我答应你就是了。但你记住,针诊组,是我主,不是你主。”
那一字一句,像寒霜覆骨。
孙姨娘微笑不变,眼底却像被细针轻轻扎了一下,莫名刺痛。
她缓缓敛袖,低头掩住那抹细微波动,语气依旧和缓:“好,姐姐肯出手,我自是感激不尽。”
温医师不再言语,转身而去。
白袍如雪,曳地而行,步履轻缓,却无半分迟疑。走至檐下,她忽而止步,回头一瞥,唇间轻轻一语:
“太医院的水,别太浑了,容易淹死人。”
话落,风过铃响。
孙姨娘面色微沉,望着那道远去的白袍背影,手指却在袖中悄然收紧,指节泛白。
风铃依旧在响,像是有人正在注视这场刚刚揭开的博弈。
*
午后,堂中人声渐静。
温医师执针而立,神情淡漠,每一针落下,皆稳准凌厉,针路分明。那些曾心怀疑虑的医女们看着那行云流水的手法,逐渐收了小心思。
沈清棠坐于案后,神色清冷,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众人,心下暗道:
温医师……到底是局中局。你答应得太快,反让我更要留意她的落子。
针诊结束,沈清棠起身巡视库房,果见账册中药材数目对不上。她唇角一抿,淡声吩咐:“阿雪,取笔来。”
一个身着素青短衫、眉眼清秀的少女静静候在檐下,见沈清棠出来,忙趋前一步,恭敬行礼:“是,掌事。”
她名唤阿雪,是沈清棠亲自选的。阿雪出身寒门,自幼聪慧,家境贫寒,本无机会习医,因家中父母一场重病,曾得沈清棠出手相助,她才有了这份感激。那年沈清棠去义诊,见她双手细长、心性沉稳,便收在身边做随行照料。
阿雪平日寡言少语,却心思细腻,做事利落,是沈清棠在这暗潮涌动的太医院中,唯一可以放心近身的随从。
阿雪连忙取来,沈清棠亲手在账册上写下新规:“自明日起,账册一日两记,库役、针诊组各存一份。若再错,罚俸三月,逐出库房。”
那几名管事见她神色冷静,不带半点情绪,心底反而更惧,不敢再辩,齐声应是。
阿雪在旁小声道:“掌事,这几人怕是有猫腻。”
沈清棠颔首:“盯着,但不必声张,先看他们下一步怎么走。”
与此同时,念慈堂那边由红梅亲自打理。堂中每日清晨天未亮,便己有人候在门前求诊,多是寒素贫户。
药价公道,问诊不收分文,方子也皆是沈清棠亲手拟定、亲自过目。简方用药虽不华丽,但对症有效。渐渐地,坊巷口碑传开。
“念慈堂不收诊金,药也便宜,比那些老药铺强多了!”
“你不知吧?我娘上回咳了月余,别处都说是寒症,偏那大夫一搭脉就说是积痰壅肺,药喝了两副就好了。”
红梅每日在堂中坐镇,亲理账册,眼观西方,不让任何一个可疑之人近前滋事。她看着日日增多的病患、堂中渐起的人气,心中欣慰的同时,也隐隐生出几分忧虑。
红梅随在一旁,小声禀报:“小姐,这几日坊间多了些陌生面孔,来候诊的,虽说病症是真,可奴婢总觉有些不对劲。奴婢己让人盯着,不惊动他们。”
沈清棠眼底微寒,却点了点头:“很好,不打草惊蛇。”
她抬眸望向夜空,天际无星,云色沉沉。
局己起,风雨将至。温医师……孙姨娘……无论你们落子如何,我沈清棠终要立这太医院根基,立我母亲允之未竟之志。
远在念慈堂外,几名衣着普通的男子静立巷口一隅,远远望着堂中灯火,彼此交换一个眼神,旋即隐入夜色。
而堂内,病患依旧熙攘,夜灯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