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溪村的劫后余生,如同在滚烫的灰烬上覆盖了一层薄冰。表面平静,内里依旧滚烫,且脆弱不堪。
焦黑的巨坑日夜散发着硫磺与焦糊的气息,成了村庄上空挥之不去的阴霾。幸存的人们默契地避开谈论它,也避开谈论那个消失在冲天火光中的老族长,更避开谈论祠堂里那场未遂的血腥仪式。生活以一种近乎麻木的缓慢节奏重新开始。修补房屋,在龟裂的田地里抢种些耐旱的作物,去更远的山涧寻找尚未干涸的水源。只是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多了一层挥之不去的惊惶和警惕,邻里间往日的热络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小心翼翼的疏离和无处不在的猜忌。那些曾被带到祠堂的孩子,成了家里最严密的保护对象,轻易不许出门,父母看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后怕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
柱子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像一头被抽干了精神的老牛,终日埋首于繁重的农活和琐碎的家务,试图用身体的疲惫淹没心底翻涌的恐惧和愧疚。那日在柳阿公空院里看到的湿脚印和消失无踪的索命鞋,如同一个恐怖的烙印,深深烫在他的灵魂深处。他没敢告诉任何人,只是将那把埋在后院的杀猪刀挖得更深了些,仿佛这样就能埋葬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他时常在夜里惊醒,浑身冷汗,总觉得窗外有湿漉漉的脚步声在徘徊。
时间在压抑中又爬行了半个多月。这天清晨,柱子扛着修补好的水桶,准备去村东头那口尚未完全干涸的老井碰碰运气。井水浑浊发黄,带着浓重的泥腥味,但在渴死和喝脏水之间,没有选择。
井台边己经聚了几个同样愁眉苦脸的村民,沉默地排着队。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铅块。柱子低着头,排在队伍末尾。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富有节奏的“笃…笃…笃…”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井台边的死寂。
那声音很特别,像是硬木敲击在石板上,又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金属摩擦音。
众人下意识地循声望去。
只见村口那条布满车辙印的土路上,一个身影正朝着村子缓缓走来。
来人是个中年汉子,身形精瘦,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他穿着一身半旧的、浆洗得发硬的深蓝色劳动布工装,衣服上沾着草屑和泥点。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走路的姿势——左腿似乎受过重伤,僵硬地拖行着,每一步落地都伴随着那声清晰的“笃”响。支撑他身体的,是一根磨得油光水滑、顶端包着厚实黄铜皮的硬木拐杖。拐杖每一次敲击地面,都发出那标志性的“笃”声。
他脸上线条刚硬,皮肤是常年在山林间行走晒出的古铜色,下巴上胡子拉碴,一双眼睛却异常锐利明亮,像鹰隼般扫视着眼前这个死气沉沉的村庄,目光里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当他走近时,一股混合着汗味、山林草木气息、烟草味以及……某种淡淡的、类似硝石的奇异味道,也随之飘散过来。
“老乡,讨口水喝。”汉子停在井台边,声音有些沙哑,但很沉稳。他放下帆布包,目光扫过井台上浑浊的水桶和村民们麻木惊惶的脸,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离他最近的老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戒备。柱子也警惕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带着山林气息的陌生人。
“井水浑,凑合喝吧。”柱子沉默了一下,还是指了指自己刚打上来的半桶浑水。
汉子也不嫌弃,道了声谢,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掉了漆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俯身舀了半壶水。他没有立刻喝,而是凑到鼻尖闻了闻,眉头皱得更深了。他仰头灌了一口,浑浊的水在他喉咙里滚了滚,咽了下去。
“这水……味道不对。”汉子抹了把嘴,看着柱子等人,语气肯定,“有股子……腥气,还有股焦糊味,不像是普通泥腥。”
他的话让井台边的气氛瞬间一凝。柱子心头猛地一跳,想起了后山那个焦黑的巨坑。
“后山……前些日子走了水(失火),烧了好大一片林子,灰都飘过来了,水有点味也正常。”老蔫含糊地解释着,眼神躲闪。
“走水?”汉子锐利的目光投向村后那被浓烟和灰烬笼罩的方向,眼神凝重,“看那烟柱,可不像是普通山火。倒像是……地底下有什么东西炸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声音低沉了几分,“而且,这村子……太静了。静得瘆人。人都哪去了?”
柱子等人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接话。恐惧如同无形的屏障,隔绝了与外界的信息。
汉子似乎也察觉到了村民们的极度戒备和难以言说的恐惧,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把水壶灌满,背好帆布包,拄着拐杖,发出那规律的“笃…笃…”声,朝着村子里走去。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门窗紧闭、透着死寂的土屋,扫过墙角散落的、还未来得及清理干净的破碎瓦砾,扫过泥地上几处颜色异常深暗、像是被反复冲刷却依旧留有痕迹的污渍……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村西头那座格外破败、爬满枯藤的小院——柳阿公的家。
他走到院门口,停住了脚步。院门虚掩着,里面荒草丛生。汉子锐利的目光落在门槛内侧的泥地上,那里似乎有一些凌乱模糊的痕迹。他蹲下身,伸出粗糙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小撮泥土,凑到鼻尖闻了闻。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熟悉的湿冷泥腥和腐朽气息钻入鼻腔,还混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阴寒。
汉子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严肃。他站起身,推开虚掩的院门,走了进去。
柱子远远地看着,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看到那汉子在院子里那片荒草中仔细地搜寻着,不时蹲下身查看,最后停在了堂屋门口。汉子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子和一支铅笔,快速地记录着什么,眉头紧紧锁在一起。
过了好一会儿,汉子才从柳阿公的院子里走出来。他没有再看柱子等人,拄着拐杖,径首朝着村后那条通往黑水潭方向的小路走去。那“笃…笃…”的拐杖声在死寂的村子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不祥。
“这人……谁啊?”老蔫看着汉子远去的背影,声音发颤。
“不知道。”柱子摇摇头,心里却隐隐有种预感,这个突然出现的瘸腿汉子,恐怕不是普通的过路人。他带来的,或许不是水,而是……揭开伤疤的探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