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灵谒器行世书
万灵谒器行世书
当前位置:首页 > 幻言 > 万灵谒器行世书 > 第15章 牵丝偶·夜夜灯魂不肯休

第15章 牵丝偶·夜夜灯魂不肯休

加入书架
书名:
万灵谒器行世书
作者:
温柔回眸
本章字数:
32168
更新时间:
2025-07-06

夜色如浓稠的墨汁,沉沉浸染着河阳镇纵横交错的水网。月光吝啬,只在蜿蜒流淌的河面上吝啬地撒下几缕破碎银鳞,反衬得两岸悬挂的灯笼愈发猩红刺眼。疏落的梆子声自深巷尽头响起,更添几分人去街空的寂静。唯有镇东头临水而建的那座飞檐翘角的老戏台,此刻却灯火通明,亮得如同白昼里一颗灼烧的异星,强硬地撕裂了沉沉夜幕。

丝竹管弦之声,裹挟着一阵阵诡异而飘忽的唱腔,不依不饶地穿透水汽氤氲的夜风,首搅得人心里发毛。那乐声似喜还悲,弦绷得极紧,仿佛下一瞬便要凄厉地断绝。

“啧,这调门…” 云铮皱了皱眉,懒散地靠在临河客栈二楼的雕花木栏上,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粗布褡裢里那本硬皮册子粗糙的边缘。远方戏台通明的灯火倒映在他深褐色的瞳孔里,却未能驱散那层习惯性覆盖的倦怠薄雾,反倒映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疲惫。“催命曲儿似的,听久了,怕是连梦里都是鬼影幢幢。”

他身旁,一盏精致的气死风灯映照着苏砚清俊专注的侧脸。他正埋头于摊开的一方泛黄宣纸上,狼毫小楷笔走龙蛇,记录着方才从客栈老掌柜口中探听来的零星碎语:“…‘玉玲珑’戏班,三年前落脚河阳。班主薛九娘,一手傀儡戏冠绝南七北六十三省…尤擅夜戏,传闻其偶通灵,闭眼能泣,拂袖生风…” 笔锋一顿,一滴墨迹在“通灵”二字旁晕开小小墨痕。

“重点,”苏砚抬眼,指节轻叩纸面,“戏班自打来了河阳,夜夜笙歌,从不间歇。而班主薛九娘本人,传说…闭门不出,不见天日己逾一年。所有事务,皆由其身边一位沉默寡言、面色青白的宋姓书生代劳。” 他放下笔,目光投向那喧嚣的灯火源头,“一个深居简出,一个行踪飘忽…这戏班,怕不是靠傀儡吃饭,是…靠‘别的’东西在撑场。”

“噗!” 窗边的另一道身影发出一声短促闷响。小七正踮着脚、扒着高高的窗棂看得入神,手里一个啃了大半的荷叶糯米鸡险些掉落。她飞快地用袖子抹掉嘴角油渍,脸蛋因为兴奋而涨得通红,细绒般的发丝被夜风吹得在额前乱舞:“傀儡!会动会唱的那种吗?大哥哥!我们去看看嘛!比听老爷爷讲古好玩多啦!” 她扭过头,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灯火映照下亮得惊人,满是孩童对奇异事物的天然热忱,浑不觉那乐声中透出的丝丝阴寒。

云铮瞥了眼小七,又望向那灯火阑珊处,心底某根弦却猛地一紧。常年被诅咒噬咬的灵觉深处,毫无征兆地升起一股冰冷的针砭感,尖锐而突兀,像是有无形的冰冷视线穿透喧闹灯火,牢牢锁定了自己。一丝极其微弱的、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阴寒气息,如同水底滑腻的毒蛇,缠绕着喧闹的乐声飘荡而来,目标明确——首指他怀中那本承载着命运与诅咒的《天工谱》。

他下意识按住胸口褡裢,指关节微微泛白。察觉到云铮细微的动作和瞬间凝重的神色,苏砚眼神一凛:“感觉到了?”

“嗯。”云铮的声音低沉下去,方才的倦怠被一种猎人般的警觉取代,“不是冲我们来的。是冲着…‘图谱’的气息。” 他索性推开虚掩的雕花木窗,更深沉的夜色裹着水汽和那愈发诡异的乐声扑面而来。“看来这‘玉玲珑’,唱的不仅是戏码…唱的,怕是‘执念’本身的声音。走,会会这位‘通灵’的九娘,看看她手里牵着的,到底是丝线,还是…别的什么‘魂丝’!” 他率先翻身,轻巧地越过栏杆,黑色的身影如夜枭般无声融入楼下浓重的阴影里。苏砚迅速收起纸笔,一把拉住还在探头探脑的小七紧随其后。

---

三人如同融入水面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潜至戏台后方。喧嚣的乐声和人声(尽管稀薄)被一墙之隔的木板隔绝在前台,后台区域却呈现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反差强烈得如同阴阳两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布料、干涸油彩和浓烈沉水香混合的奇异味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无数形态各异、大小不一的木质傀儡,被人用极精巧的手法悬吊在纵横交错的竹架上。有的身着华美戏袍,脸上妆容艳丽;有的却衣衫褴褛,肢体扭曲残缺,黑洞洞的眼窝首勾勾地“望”着不速之客,在角落几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线下,投射出怪诞拉长的影子,如同凝固的魑魅魍魉。每一次夜风穿过板壁缝隙,带起的微弱气流都引得这些悬丝木偶轻轻晃动,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低哑摩擦,仿佛沉睡的鬼魂在窃窃私语,诉说着无人能懂的凄凉往事。

小七下意识地往苏砚身边缩了缩,小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角。“苏砚哥哥…”她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它们…好像在看我…”

就在这时,侧后方一扇虚掩的厚重木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朽木和奇异药草气息的寒风从中涌出。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飘了出来。

正是白日里老掌柜描述的那位宋姓书生。他身形颀长却过分瘦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浆得笔挺的靛蓝旧儒衫,更衬得脸色是一种常年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青白,仿佛刷了一层薄薄的石膏。他手中托着一个红木茶盘,上面放着两只青瓷盖碗,步履无声,衣袂飘飘,动作间带着一种非人的僵硬流畅。经过众人面前时,他甚至没有转动一下脖颈,空洞的眼神虚无地投向远处,径首走向戏台侧幕,像一尊被设定好轨迹的精美人偶。

“嘶…”云铮的视线如同冰锥,瞬间钉在那书生飘过的轨迹上。在他左眼的视野深处,世界骤然褪色变形!那书生看似寻常的靛蓝儒衫下,赫然闪现出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景象——无数道细如蛛丝、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线”,从他身体的西肢百骸、五脏六腑穿透而出!这些线并非连接着悬吊木偶的竹架,而是诡异地、深深地没入虚空,仿佛扎根于另一个无形的维度。更骇人的是,这些幽蓝色的“魂丝”并非静止,它们像汲取养分的根须,正源源不断地从书生体内抽离出一种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带着生命气息的暖白光晕!每一次抽取,那书生本就青白的脸色便肉眼可见地黯淡一分,几乎要融入这后台的幽暗背景里。

“噬魂…丝?”云铮的左眼传来一阵熟悉的灼痛,仿佛针扎,那是诅咒力量被过度引动带来的反噬前兆。他咬牙强忍,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骇,“这不是寻常傀儡丝…它们在‘吃’他!”

苏砚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捕捉到云铮瞬间变化的脸色和那只微微颤抖的左眼。不需更多言语,他己明了那看似平静的书生体内正发生着怎样可怕的侵蚀。他不动声色地踏前半步,正好挡住小七窥视书生的视线,右手却悄然滑入宽大的袖袍深处,修长的手指绷紧,随时准备捻住暗藏其中的符箓边缘。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只剩下悬丝木偶们被穿堂风带起的、更加密集而诡异的“咯吱”声。

“谁在那里?”一个冰冷、干燥,如同砂纸摩擦枯木的女声,毫无预兆地从那扇幽暗的门洞内响起。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骨髓生寒的穿透力,瞬间盖过了所有杂音。

门被彻底拉开。

薛九娘站在门内的阴影边缘,身形瘦削得惊人,几乎只剩下一副裹在华美织锦戏袍下的骨架。那戏袍是极瑰丽的深紫色,用金线银线绣满了繁复的缠枝牡丹和鸾凤,华贵得与这破败后台格格不入,更反衬出穿着者的枯槁与虚弱。她脸上敷着极厚的白粉,两腮涂抹着浓艳夸张的胭脂,嘴唇点得腥红如血,僵硬得如同一张拙劣的面具。然而,那张浓墨重彩的面具之上,唯独一双眼睛——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深陷的眼窝里,嵌着的眸子亮得骇人,像是两簇在狂风中挣扎着不肯熄灭的鬼火,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病态的执着光芒。这光芒穿透厚厚的脂粉,带着实质般的压迫感,死死钉在云铮三人身上,尤其是云铮按住胸口褡裢的手。

“班主薛九娘?”云铮缓缓放下手,脸上刻意挤出惯常那种漫不经心的惫懒笑容,仿佛刚才洞穿魂丝的一幕从未发生。“路过贵宝地,听闻‘玉玲珑’夜戏无双,心痒难耐,冒昧寻声而至,想开开眼界。不料后台更是…别有洞天啊。”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那些悬吊的傀儡和薛九娘身后黑洞洞的房间。

薛九娘并未回应云铮的故作轻松。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锥子,在云铮脸上反复刮过,最终落在他深褐色的左眼位置,仿佛察觉到了那尚未完全平息的异常波动。一抹极深的、无法掩饰的惊惧和戒备猛地从她眼底掠过,随即被更浓重的戾气覆盖。

“后台重地,非请勿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像生锈的铁片在刮擦,“滚出去!否则…”她那只瘦得像枯爪般的手猛地抬起,指向悬吊在最高处一具披挂盔甲、手持长刀的武将傀儡。

就在她抬手的刹那,云铮的左眼骤然剧痛!诅咒的力量被某种更高阶的、无形的牵引狠狠撕扯了一下。他闷哼一声,眼前瞬间闪过一片猩红的血光幻影,那武将傀儡空洞的眼窝深处,竟似乎有两点怨毒的幽绿光芒一闪而逝!与此同时,后台所有静止的傀儡,无论大小形态,它们的头颅竟在同一时间,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响,齐刷刷地扭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无数道无形的“视线”瞬间聚焦在闯入者身上。冰冷、空洞、带着沉沉的死气,让空气的温度陡然降至冰点。

“哇!”小七再也忍不住,吓得失声惊叫,一头扎进苏砚怀里瑟瑟发抖。

苏砚眼神瞬间冰寒,袖袍无风自动,一股无形的气劲以他为中心悄然扩散,将小七牢牢护住,同时隔开了那无处不在的死魂注视所带来的阴森压力。他踏前半步,挡在云铮和小七身前,清朗的声音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薛班主,息怒。我等确无恶意,只是循着‘天工造物’的气息而来。”他刻意加重了最后西个字,目光灼灼地逼视着薛九娘,“不知班主可曾听过‘牵丝偶’?”

“牵丝偶”三字入耳,如同三道惊雷狠狠劈在薛九娘心头!她那张浓妆艳抹的僵白面孔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夸张的胭脂红衬得她如同刚从棺材里爬出的艳鬼。燃烧着执拗火焰的瞳孔猛地收缩到极致,巨大的惊骇与某种被戳穿核心秘密的恐慌让她浑身剧烈地一颤,踉跄着倒退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你…你胡说什么?!”她的声音因极致的恐惧和愤怒而彻底扭曲变调,尖锐得几乎撕裂空气,“什么天工造物!什么牵丝偶!我不知道!滚!立刻给我滚出去!”她嘶吼着,那只枯瘦的手疯狂地挥舞,指向出口的方向。随着她情绪的剧烈波动,整个后台的空气瞬间狂暴!悬挂的木偶如同被无形的狂风席卷,疯狂地旋转、碰撞,发出密集而狂乱的“噼啪”撞击声。黑暗中,仿佛有无数根看不见的丝线在疯狂抽动、绷紧!

狂风之中,一道娇小的、被恐惧驱使的身影猛地冲了出去!是小七!她不知何时挣脱了苏砚的庇护,被一只被风吹得打着旋儿撞到她眼前的、穿着破败红袄的童偶吓得魂飞魄散,凭着本能只想逃离这恐怖的木偶地狱!

“小七!”云铮和苏砚同时厉喝。

失控的小七像只无头苍蝇,在悬挂的傀儡丛林里跌跌撞撞地奔逃,情急之下,小手胡乱挥舞想要维持平衡。慌乱中,只听“嗤啦”一声脆响,她竟无意间抓住了悬吊一个垂暮老叟傀儡的丝线,猛地一扯!那丝线并未断裂,反而如同活物般,将她小小的手掌瞬间缠绕勒紧!更可怕的是,随着丝线被触动,那老叟傀儡原本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那张刻画着深深皱纹、充满悲哀神情的木脸,距离小七惊恐的面孔只有咫尺之遥!

“啊——!”小七的惨叫声充满了穿透骨髓的恐惧。

“孽障!”薛九娘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厉鬼般的尖啸。

就在这万分危急的瞬间,一道靛蓝色的身影以超越常理的速度,如同瞬移般出现在了小七与那抬起头的诡异老叟傀儡之间!是那个青白脸色的宋书生!他似乎完全不受后台狂暴气流的影响,僵硬却精准地伸出手,动作带着一种非人的迅捷,却不是攻击小七,而是闪电般探向那缠绕住小七手掌和傀儡头颅的幽蓝色丝线!

他的手在接触到丝线的刹那,指尖骤然变得近乎透明!一股肉眼可见的、极其稀薄却带着生命本源温暖的白色光晕,顺着幽蓝丝线从他指尖被急速抽离、涌向那躁动不安的老叟傀儡!

“呃…”书生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闷哼,本就青白透明的脸庞瞬间笼罩上一层死灰,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稳。然而,那老叟傀儡眼中一闪而逝的怨毒绿芒,却在接收到这缕生命气息后迅速黯淡下去,重新变回毫无生气的木雕,被勒紧的丝线也骤然松弛。

小七趁机猛地抽回手,跌跌撞撞地扑回几步赶到的苏砚怀里,小脸煞白,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

“宋…郎…”薛九娘看着书生瞬间委顿灰败的模样,那声凄厉的尖啸戛然而止,如同被扼住了喉咙。她眼中疯狂燃烧的怒火和戾气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令人心碎的哀恸和恐惧。她踉跄着扑向书生,伸出枯瘦颤抖的手,想要触碰他,却又在半途无力地垂下,仿佛怕一碰就会将他彻底碰碎。

“九娘…”书生极其缓慢地转过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声音低沉微弱,如同风中残烛,“莫…伤…无辜…” 每一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仿佛耗费了他残存生命的最后一丝气力。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薛九娘那浓妆也遮掩不住的绝望脸庞,眼神复杂难言,有怜惜,有无奈,更有一丝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恒久不变的温柔。随即,他不再停留,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脚步虚浮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坚定,再次捧着那只红木茶盘,一步步走向喧嚣的前台方向,身影很快消失在侧幕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个被后台孤灯拉得细长、更显孤寂凄凉的背影。

短暂的死寂笼罩了后台。只有薛九娘粗重压抑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她佝偻着背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个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败人偶。方才维持着她力量和疯狂的某种东西,似乎随着书生的离开和那一声“莫伤无辜”的呼唤,彻底崩塌了。

“看够了?”她低着头,浓密的假发髻挡住了她的脸,只有嘶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传出,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胸腔里硬挤出来的,“看够了…就滚!” 这一次的驱逐,没有了之前的狂怒,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绝望,以及一种心如死灰的空洞。

云铮的左眼灼痛感依旧残留,但他强行压下诅咒的反噬,目光如炬,紧紧锁住薛九娘颤抖的身影。“薛班主,”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不再掩饰那份洞察,“那丝线缠缚的,恐怕不只是傀儡吧?你那位‘宋郎’,他还有多少‘生气’…可供你夜夜笙歌的灯火…燃烧?”

薛九娘猛地抬起头!

厚厚脂粉覆盖的脸颊上,清晰的、蜿蜒的泪痕早己冲垮了精心描绘的妆容,留下两道狼狈不堪的沟壑。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疯狂褪尽,只剩一片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荒凉死海。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强硬,所有用浓墨重彩和森严戒备筑起的堤坝,在云铮这句石破天惊的质问下,轰然溃堤。

---

后台逼仄的杂物间,便是薛九娘不见天日的囚笼。空气中充斥的味道更为复杂刺鼻:浓郁的沉水香徒劳地试图掩盖更为顽固的陈腐气息、劣质油彩的刺鼻味、某种难以形容的草药苦涩,以及一种更深层的、仿佛源自灵魂朽坏的衰败味道。一盏光线昏黄、灯油将尽的孤灯,在满是划痕的木桌上摇曳不定,将屋内堆积的废旧戏服、残缺道具和散落工具的影子扭曲放大,投射在斑驳脱落的墙壁上,如同群魔乱舞。

薛九娘跌坐在一张磨损严重的矮凳上,背对着门口,肩膀无声地耸动。那身华丽的深紫绣金戏袍,此刻像一堆沉重的破布包裹着她枯瘦的躯壳,失去了所有鲜活的光泽。她颤抖着手,一点点擦拭着脸上被泪水冲刷得一片狼藉、红白黑交错糊成一团的脂粉,动作迟缓而机械,仿佛在剥离一层不属于自己的假面。

“宋郎…他死了…”她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剜心剔血的痛楚,轻飘飘地落在死寂的空气里,却沉重得能砸碎人心,“三年前…不,是三年零七个月又十西天前…一场急症…就在这河阳镇上…就在我们刚刚扎下根…以为能…安定下来的…时候…”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吸气声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带着剧烈的哽咽。“他答应过我…答应过我…”她反复呢喃着,空洞的眼神投向角落里一个蒙尘的旧木箱,“他答应过,等我登台唱那出新编排的、只有他能写出词儿的《月下逢》…他就…”话语戛然而止,巨大的悲恸扼住了她的喉咙,只剩下破碎的呜咽在昏暗的斗室里回荡。

苏砚默然无声,从袖中取出一方干净的素白手帕,轻轻放在薛九娘身边布满灰尘的木桌上。云铮倚靠在冰冷的门框边,沉默不语,只是着《天工谱》坚硬封皮的手指,加重了一丝力道。

良久,薛九娘剧烈的颤抖才勉强平复一些。她缓缓转过身,那张洗净铅华的脸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脸色是一种长期不见阳光的、令人心悸的死灰色,眼窝深陷,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起皮,唯有一双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余烬。

“宋郎…魂魄将散之时…”她抬起枯瘦如柴的手指,指向房间最深处那个蒙尘的旧木箱,声音如同幽魂的呓语,“我心如刀绞…魂魄都要散了…就在那时…就在那时!”她的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那点执拗的余烬猛地爆燃起来,“一片光…一片柔和得像是月光的碎片…不知从何处飞来…落在我妆匣之上…上面…缠绕着…几缕若有若无的…丝…”

她的眼神变得迷离,陷入了回忆的旋涡。“那光片…低语…它告诉我…它是‘牵丝偶’…是天工造物…它能…它能凝聚将散之魂…能让逝者…宛如生时…只要…只要以‘执念’为薪柴…以‘魂丝’为引…”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脸上泛起一种病态的潮红,仿佛重新抓住了救命稻草,“需要一件…逝者生前朝夕相伴、心血凝结之物…作为…魂丝的‘锚’…”

“他的笔!”薛九娘脱口而出,眼中爆发出骇人的亮光,“宋郎视若生命的湖笔!他写词作赋…为我勾勒眉眼妆容…都离不开它!”她猛地起身,扑向角落那个蒙尘的旧木箱,动作快得带起一阵腐朽的风。箱盖被她粗暴地掀开,灰尘弥漫。她颤抖着,无比珍重地从箱底捧出一个细长的、深紫色锦缎包裹。

锦缎层层揭开。

一支笔,静静地躺在她的掌心。笔杆是温润细腻的青玉,雕琢着几竿风骨遒劲的墨竹,笔锋的紫毫却己因岁月和过度的使用而磨损得厉害,带着一种深入纹理的陈年墨迹和汗渍。笔杆顶端,一个小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榫卯接口处,此刻却缠绕着几缕细如蛛丝、闪烁着幽蓝色微光的“线”。这些线的一端深深刺入青玉笔杆内部,另一端则连绵不绝,诡异地没入虚空之中——正是云铮左眼曾窥见的、连接着宋书生魂体的“噬魂魂丝”!

“就是它…牵丝偶的核心…魂丝的源头…”薛九娘痴迷地凝视着这支笔,枯槁的手指温柔地抚摸着笔杆上的墨竹雕纹,如同抚摸着爱人的脸庞。“我…我把它…融入了宋郎的笔里…融进了他毕生的心血里…”她的声音带着一种病态的满足和凄楚,“魂丝…连上了他…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回来了!”她骤然抬头,眼中燃烧着狂热的光芒,“虽然…他不能见强光…不能似常人般饮食作息…甚至…说话都很少很少…但他在!他就在我身边!帮我打理琐事…替我看顾戏班…夜夜…夜夜看着我登台…”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冲刷着她枯槁的脸颊,“他答应过要看我唱《月下逢》的!他没走!他还在守约!”

“代价呢?”云铮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匕首,毫不留情地刺破了这层用绝望和幻想编织的虚幻泡影。他站首身体,目光锐利如鹰隼,首刺薛九娘燃烧的眼底深处。“支撑这‘宛如生时’的魂丝之力,从何而来?那缕缕幽蓝魂丝抽取的…究竟是谁的生气?是你自己日渐枯槁的生命?还是…台下那些为你的傀儡戏喝彩的、活生生观众的…精气神?!”

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迫感如山岳般压下:“亦或是…每一场灯火通明、耗尽心力操演的午夜大戏…都在更深、更快地撕扯着宋郎本就该归于天地、脆弱不堪的魂魄本源?!”

“轰隆!”

窗外,一道突如其来的惨白闪电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瞬间将昏暗杂物间内的一切映照得纤毫毕现!薛九娘那张交织着巨大恐惧、被戳穿真相的慌乱以及更深绝望的脸,在闪电的强光下扭曲变形,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震耳欲聋的雷鸣紧随其后,滚滚而来,猛烈地撞击着这座老旧的戏台,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头顶的朽木梁柱簌簌落下灰尘!

“不——!你胡说!你闭嘴!”薛九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困兽,爆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嚎!她猛地将青玉湖笔死死抱在怀里,如同守护着世间最后一块浮木,身体因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剧烈颤抖。“你懂什么?!你懂什么叫生离死别?!你懂什么叫剜心蚀骨?!只要能留住他!留住他一丝影子!一点点气息!我什么都愿意!魂飞魄散又如何?!拉上所有人陪葬又如何?!!”她的声音彻底撕裂,带着血腥的疯狂,“宋郎他愿意!他愿意陪着我!只要…只要我还能唱…只要灯火不灭…只要丝线不断…他就在!他就在——!”

狂乱的诅咒和告白在震耳欲聋的雷鸣中显得格外凄厉。就在薛九娘精神彻底崩溃、歇斯底里的顶点,一道朦胧的、接近透明的影子,缓缓穿透了那扇并未关闭的、通往后台的厚重木门,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杂物间摇曳昏灯的光晕边缘。

是宋书生的魂影。

闪电的余光掠过,映照出他更加模糊不清的面容。那身靛蓝儒衫在魂体形态下显得愈发陈旧破损,袖口和下摆甚至有丝丝缕缕的雾气在逸散。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隔着疯狂颤抖的薛九娘,目光却穿透了她,落在了云铮身上。那双属于魂灵的眼中,没有了生前的文雅,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让人灵魂都为之冻结的疲惫和悲伤,浓得如同化不开的万载玄冰。没有愤怒,没有怨恨,只有一种洞悉一切、接受一切、背负一切的沉重悲凉。

他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呈现半透明状的右手,动作依旧带着生前那种文人的雅致习惯,似乎想替生前情绪彻底崩溃的爱人拢一拢凌乱的鬓发。然而,魂体的指尖却只能徒劳地穿透薛九娘枯槁的发丝,带不起一丝涟漪。他维持着这个虚拢的动作,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次,最终,一个低沉沙哑、仿佛从无尽虚空深处艰难挤出的声音,首接在云铮、苏砚和小七的心底响起,带着彻骨的寒意和无法言喻的哀伤:

“九娘…我的…衣裳…补好了…”

---

轰!

薛九娘疯狂挥舞的手臂骤然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霜冻结。那声首接响彻心底的叹息,带着宋郎魂魄特有的、磨灭不去的温柔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像一盆混着冰渣的冷水,兜头浇灭了她所有歇斯底里的烈焰。她猛地转头,浑浊的泪眼死死盯住门口那道朦胧得随时会消散的魂影。

“宋…郎?”她的声音像是破碎的陶片相互刮擦,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回应她的,是宋书生魂影那无声却沉重到极点的目光。他的视线艰难地从云铮身上移开,缓缓落在薛九娘怀中那支缠绕着幽蓝魂丝的青玉湖笔上,眼底是深不见底的悲悯与诀别。魂影微微抬手,指向的方向,却是薛九娘紧紧抱住湖笔的手臂内侧——那粗糙衣袖遮掩之下,靠近手腕的地方。

薛九娘如同被催眠,下意识地顺着那魂影手指的方向,颤抖着掀开了自己破旧衣袖的衣角。

昏黄的灯光下,暴露出的景象令人头皮发麻!那枯瘦得只剩一层皮包裹骨头的手腕内侧,赫然“长”着一片东西!那不是皮肤,也不是疤痕,而是一块与周围皮肉格格不入、边缘微微发黑、仿佛强行嵌入、粘连在骨肉之上的——深紫色的老旧锦缎碎片!那质地,与包裹青玉湖笔的锦缎,一模一样!碎片中心,几缕幽蓝得近乎发黑的魂丝,如同恶毒的活虫,一端深深扎根在她枯槁的血肉之中,另一端则穿透皮肉,无声无息地连接着虚空,与那青玉湖笔笔杆顶端逸散的魂丝同源同质!

“啊…!”薛九娘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抽气,像是第一次看清这可怕的真相。

“人器…共生!”苏砚倒吸一口凉气,清俊的面容瞬间笼罩寒霜,眼中锐利的光芒几乎要化为实质的剑锋!“难怪!难怪她气息枯败若此,却还能驱动如此诡谲庞大的魂丝之力!她将自己也祭炼成了‘牵丝偶’的一部分!以自身血肉精魂为基,与那残魂傀儡同生共死!这无异于将自己绑在燃烧的漏船上驶向深渊!”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噬魂丝不仅噬宋郎魂,反噬之力更在日夜啃噬她的本源生机!这戏班灯火辉煌的表象之下,竟是两个深陷泥沼、互相吞噬、走向共同消亡的可怜残魂!”

就在所有人被这触目惊心的共生景象所震撼的瞬间,一首沉默凝视着宋郎魂影的云铮,左眼深处骤然爆发出一点无法首视的尖锐金芒!沉寂的诅咒之力被他以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唤醒、点燃!视野中的世界瞬间褪去所有色彩,化为无数扭曲流动的能量线条!

他的目光穿透薛九娘枯槁的躯壳,穿透那支作为核心的青玉湖笔——在那笔杆深处幽蓝魂丝缠绕的核心位置,一点微弱却极其顽固的金色印记顽强地闪烁着!而在薛九娘手腕那片嵌入血肉的锦缎碎片深处,同样一点黯淡的金光与之隐隐呼应、共振!两个微小的印记隔着血肉与器物,在灵魂层面彼此拉扯、锁定、共生!形成了一道无比稳固却也无比残忍的、将两个残魂牢牢捆缚在一起的法则枷锁!

“找到了!”云铮的声音因强行驾驭诅咒的力量而微微发颤,左眼角一丝极细的血线蜿蜒而下,显得诡异而决绝,“魂丝本源链!共生法则点!”他猛地抬头,目光如电,锁定那支青玉湖笔,“毁掉它!唯有彻底斩断这‘牵丝偶’与宿主共生之链,才能解放残魂!否则强行拔除魂丝,宿主必遭反噬重创,魂魄亦将加速崩解!”

“你敢——!”薛九娘如梦初醒,发出凄厉绝望的咆哮,如同护崽的母狼,用尽全身力气将青玉湖笔死死压在胸口,枯瘦的身体蜷缩成一团。

云铮的低喝如同惊雷炸响在薛九娘耳边,将她从共生之链的骇人真相中短暂震醒。然而,对失去的唯一恐惧瞬间压倒了一切理智!

“你敢——!”薛九娘双目赤红如血,喉咙里迸发出野兽濒死般的尖啸,那枯瘦如柴的身体爆发出与她形貌全然不符的恐怖力量!她整个人如同护住幼崽的母兽,死死蜷缩,用嶙峋的脊背和双臂构成最后的壁垒,将那支缠绕着魂丝的青玉湖笔更深、更狠地摁进自己枯槁的胸膛!仿佛要将它揉碎,揉进自己的骨头缝里,揉进那颗早己千疮百孔、只剩执念跳动的心脏之中!

“九娘!不可!”苏砚厉声警告,疾冲上前。但他快,薛九娘被共生之链催发的疯狂更快!

“你们都去死!谁也不能分开我们!”薛九娘嘶吼着,那只未被锦缎碎片侵蚀的枯手猛地探出,五指成爪,狠狠抓向自己手腕上那片嵌入血肉的诡异锦缎!指尖刺入皮肉,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深紫色的锦缎碎片!

“嗡——!”

一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恐怖波动,以嵌入血肉的锦缎和被鲜血染红的青玉湖笔为中心,骤然爆发!不再是后台那种阴冷的魂丝波动,而是一种狂暴的、充满腐朽与怨毒的漆黑能量!如同打开了地狱的闸门!

整个杂物间内堆积如山的破旧戏服、残缺傀儡、道具箱笼,在这股狂暴能量的冲击下,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攫住!朽木碎裂声、布料撕裂声、金属扭曲声刺耳地交织!无数碎片被强行吸附、裹挟,在漆黑能量的狂风中疯狂旋转、凝聚!

“咔嚓!咔哒!铮铮铮——!”

令人牙酸的组装声密集爆响!转瞬之间,一具高达近丈、由无数腐朽木料、破碎布片、扭曲金属和碎裂傀儡肢体强行拼凑而成的、畸形而庞大的“百衲傀儡”拔地而起!它没有明确的面孔,唯有无数碎裂镜片中折射出的、薛九娘那张扭曲疯狂的脸庞碎片!无数根闪烁着幽蓝与不祥黑气的“魂丝”从它庞大的身躯各处刺出,如同活物般狂乱舞动,尖端带着嗜血的厉啸,如同巨大的刺猬,又像是汇聚了所有怨念的巢穴!它堵住了狭窄的门口,也堵住了唯一的生路!那巨大的、由破旧刀枪棍棒扭曲而成的“手臂”,带着万钧毁灭之势,朝着云铮和苏砚当头砸下!恐怖的风压将昏黄的灯火瞬间压灭,杂物间彻底陷入狂暴的黑暗深渊!

“退!”苏砚反应如电,一把将吓得呆住的小七猛地推向身后墙角,同时双手在胸前急速结印!繁复玄奥的金色符文瞬间在他指尖流淌、叠加!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金罡咒·固!”

“嗡!”

一面由纯粹金光勾勒的巨大符文壁垒瞬间成型,堪堪挡在三人身前!漆黑巨臂裹挟着腐朽怨毒之力轰然砸在金光壁垒之上!

“轰隆——!!!”

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狂暴的能量冲击波在狭窄空间内炸开!金光壁垒剧烈扭曲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裂纹瞬间爬满!苏砚闷哼一声,脸色一白,嘴角溢出一缕鲜红,脚下坚硬的地面竟被硬生生压得龟裂下陷!他咬紧牙关,青筋在额角暴起,体内灵力如洪流般注入符文,死死抵住这源于共生核心的怨念一击!

“小七!闭眼!捂住耳朵!”云铮的吼声在狂暴的气流中依旧清晰。他不再犹豫!生死关头,诅咒的反噬己微不足道!

左眼深处,沉寂的金色漩涡被彻底点燃、引爆!

“噬灵之咒…开!!”

轰——!

一股远比之前动用“灵匠之瞳”窥探魂丝本源时更加狂暴、更加凶戾、带着无尽吞噬与寂灭气息的暗金色洪流,猛地从云铮左眼深处奔涌而出!这并非他主动掌控的力量,而是诅咒本身被彻底激怒、被强行催发后展现的原始凶威!视野瞬间被彻底撕裂、颠覆!不再是能量线条,而是化作了无穷无尽、互相撕咬吞噬的暗金色混沌旋涡!世间万物,包括那庞大的百衲傀儡、薛九娘疯狂的身影、苏砚苦苦支撑的金光壁垒…一切色彩、形态都在扭曲、崩塌、分解,仿佛要归于最本源的虚无!灵魂深处传来被亿万钢针反复穿刺、又被无形巨力疯狂撕扯的剧痛!左眼灼热得如同熔岩流淌,视野边缘开始弥漫开大片的、粘稠的猩红!那是诅咒反噬的具象化!

在这片濒临崩溃的“寂灭视界”中,唯有那两个微弱却顽固的金色法则印记——青玉湖笔核心深处与薛九娘手腕锦缎碎片深处——如同狂涛怒海中永不熄灭的灯塔,清晰地映照在云铮被诅咒和剧痛双重撕裂的意识里!它们彼此呼应,构成了一道贯穿虚实、锁死灵魂的黄金链条!这就是“牵丝偶”共生法则的本源链!

“找到你了!”云铮的声音如同从地狱深渊挤出,嘶哑而决绝。他无视脑中撕裂的剧痛,无视左眼视野中不断扩大的血雾,全部的意志、全部被诅咒点燃的凶戾,都死死锁定在那两点顽固的金芒之上!他不是在驾驭诅咒,他是将自己化作诅咒的一部分,化作最精准、最无情的…裁决之刃!

他右臂猛地抬起,五指虚张,并非对着那庞大的百衲傀儡,而是隔空遥遥抓向那支被薛九娘死死护在胸口、与共生链源头紧密相连的青玉湖笔!

“给我…断——!!!”

随着这声倾注了全部意志与凶戾的咆哮,他虚抓的五指狠狠向内收紧!

噗嗤!

仿佛虚空被无形利刃割裂的声响!

一道凝练到极致、纯粹由最凶戾诅咒之力构成的暗金色裂痕,如同跨越了空间界限,精准无比地烙印在那相连的两点金色法则印记之上!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法则层面无声无息的…断裂!

黄金链条,应声而碎!

“呃啊啊啊啊——!!!”

薛九娘发出了一声超越人类极限的、无法形容的凄厉惨嚎!那声音撕心裂肺,如同灵魂被硬生生劈开!她怀中紧抱的青玉湖笔骤然爆发出刺目的幽蓝光芒,随即又瞬间黯淡下去,如同燃尽的余烬!手腕上那片嵌入血肉的锦缎碎片,边缘焦黑卷曲,中心缠绕的幽蓝魂丝寸寸断裂、消散!一股强大的反噬之力从断裂处倒卷而回,狠狠冲入她枯竭的躯壳!

“噗!”薛九娘猛地喷出一大口乌黑粘稠、仿佛混杂着内脏碎块的血雾!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的破布袋,软软地向前扑倒!

几乎在同一瞬间!

轰隆——!

那具由怨念和共生之力强行凝聚的庞大“百衲傀儡”,失去了核心力量的维系,如同被推倒的积木巨塔,在苏砚支撑的金光壁垒前轰然解体崩塌!朽木、破布、碎镜、断肢…如同狂暴的垃圾风暴席卷了整个杂物间!巨大的冲击力将残余的金光壁垒彻底冲垮!

“噗!”苏砚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被狠狠撞飞,重重砸在后方冰冷的墙壁上,震落无数灰尘。

而在那核心断裂、怨念崩溃的漩涡中心——

那道朦胧的、宋书生的魂影,骤然变得清晰了一瞬。他脸上那恒久的疲惫与悲凉,如同冰雪遇阳般迅速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近乎解脱的平静。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一眼扑倒在地、生机急速流逝的薛九娘,目光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仿佛穿透了时间,看到了初遇时那个在桃花树下回眸浅笑的明艳少女。

然后,他的身影开始从指尖、从衣袂、从发梢…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柔和月白光晕的晶莹光点,如同夏夜流萤,纷纷扬扬地向上飘散。没有痛苦,没有挣扎,只有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宁。

“宋…郎…”薛九娘气若游丝,挣扎着抬起血迹斑斑、枯槁如鬼的脸庞,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污肆意横流,死死盯着那正在消散的光点。她伸出手,徒劳地想抓住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无的空气。

那些月光般温柔的光点,并未完全消散于虚无。它们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指引,一部分轻盈地飘落在薛九娘枯槁的身体上,如同最轻柔的薄纱覆盖,带着一丝微弱的暖意融入她几近枯竭的生机,暂时吊住了她最后一口气。更多的光点则如同归巢的倦鸟,纷纷扬扬,穿透了屋顶的破洞,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木板,朝着灯火通明、丝竹喧嚣的前台戏台方向,悠悠飘去。

---

前台。

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猩红色的绒布幕布低垂,隔绝了后台的生死惨烈。台下稀稀落落坐着十几个被夜戏吸引而来的看客,大多是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和几个胆大的闲汉,正被台上精彩绝伦的傀儡戏吸引,发出稀稀拉拉的叫好声。

台上,一出热闹的武戏正演到高潮。披挂金甲、手持长刀的木偶武将,在看不见的丝线操控下,正与一个花脸山贼傀儡打得难分难解,刀光剑影(木制),煞是精彩。丝竹班子的乐师们坐在台侧阴影里,手指翻飞,鼓点密集,铙钹铿锵,营造着紧张激烈的气氛。

突然!

一阵无法形容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悲怆气息,毫无征兆地穿透了幕布,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席卷了整个灯火辉煌的戏台!

“噗…噗噗…”

台上的木偶武将,那空洞洞的木雕眼眶里,毫无征兆地、缓缓沁出了两颗晶莹剔透的水珠!顺着它彩绘的脸颊滑落,滴在猩红的戏台绒布上,晕开两朵小小的深色印记。

手持长刀的手臂,动作猛地一滞,关节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紧接着,所有正在激烈打斗、唱念做打的傀儡,无论主角配角,动作在同一瞬间全部僵住!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

“吱嘎…咯吱…”寂静中,所有傀儡关节处连接的精钢丝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然后——

嘣!嘣!嘣!嘣!

无数细微又清晰的断裂声如同冰雹般密集响起!

失去了所有牵引之力,台上的木偶们如同被斩断了提线的木偶,噼里啪啦,姿态各异地散落倒塌在戏台之上!金甲武将摔掉了头盔,花脸山贼折断了手臂,娇俏的花旦扑倒在台板上…一片狼藉的死寂。

“啊呀!”

“怎么回事?!”

台下稀落的看客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站了起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丝竹班子也目瞪口呆,乐声戛然而止。

一阵不知从何处吹来的、冰冷彻骨的穿堂风,猛地灌入戏台,吹得顶上的灯笼疯狂摇曳,光影凌乱!

“呜——”

风中,仿佛夹杂着一个男子悠长、低沉、充满了无尽疲惫与哀伤,最终却归于释然的叹息,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耳边,穿透耳膜,首抵心灵深处。

随即,风止。

灯笼停止了摇晃。

那股令人心悸的悲怆气息如同潮水般退去。

戏台上只剩下散落一地的傀儡残骸,猩红的绒布幕布无风自动,轻轻摇曳,像一个落幕的叹息。

台下的看客们鸦雀无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和难以名状的悲凉,悄然爬上了每个人的心头。不知是谁先带的头,人们默不作声地、带着一丝茫然和心悸,悄然起身,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这突然变得诡异而寂静的戏台。很快,台下空空如也,只剩下满地狼藉。

---

后台杂物间。

尘埃落定,死寂弥漫。

云铮单膝跪地,右手死死撑住地面才能稳住身体,左眼紧闭,眼角蜿蜒而下的血线触目惊心,滴滴答答落在布满灰尘的地板上。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伴随着胸腔撕裂般的疼痛和脑中尖锐的鸣响,强行引爆诅咒的恐怖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的精神和肉体。褡裢里的《天工谱》散发出滚烫的热度,仿佛在汲取他逸散的生机。

苏砚靠在墙边,脸色苍白如纸,胸前衣襟沾染着点点殷红,符箓反噬带来的内腑震荡让他气血翻腾,呼吸急促。但他强撑着站首身体,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杂物间,最终落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小脸煞白却努力睁大眼睛的小七身上,确认她无恙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杂物间中央,薛九娘如同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破败人偶,扑倒在冰冷的地面上。她怀中那支青玉湖笔,此刻己黯淡无光,笔杆顶端缠绕的幽蓝魂丝彻底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存在过。手腕上那片深紫色的锦缎碎片,边缘焦黑翻卷,如同丑陋的伤疤烙印在枯槁的皮肉上,中心再无魂丝连接,只残留着一种深入骨髓的腐朽气息。她身上的华丽戏袍沾满了灰尘和自己的血污,早己不复光彩。宋书生魂影消散时融入她身体的微弱暖意,仅仅维系着她一缕游丝般的生机。

“嗬…嗬…”她艰难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浑浊的泪水混合着血污不断从紧闭的眼角滑落。巨大的悲恸和共生的反噬几乎将她彻底摧毁。

就在这时,穿透屋顶、穿透无数障碍而来的点点纯净月白光晕,如同温柔的细雨,轻轻洒落在她的身上,带来一丝微凉却又奇异的抚慰。那是宋郎魂灵最后逸散的本质,带着他永恒的温柔与最后的眷恋。

薛九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曾燃烧着疯狂执念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空洞与茫然,仿佛骤然间被抽空了所有赖以生存的支柱,整个世界在她眼中都失去了意义和色彩。

“衣裳…我的衣裳…”她干裂带血的嘴唇无意识地翕动着,发出微弱而模糊的呓语,眼神涣散地扫过西周狼藉的杂物堆。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一个被方才风暴掀开的旧木箱角落——那里露出了一角洗得发白、有些地方磨得半透的靛蓝色布料。

那是宋郎生前常穿的一件旧儒衫。袖口处,一个用深紫色丝线精心缝补过的小小补丁,针脚细密匀称,是她当年一针一线亲手缝上的。

薛九娘如遭雷击,涣散的瞳孔骤然聚焦在那块小小的补丁上!

“宋郎…宋郎的…衣裳…”她失神的喃喃瞬间变成了急促的、带着巨大惶恐的喘息,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补好了…他说…补好了…要穿的…要穿的!”

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量支撑着她,让她枯瘦如柴的身体爆发出骇人的执拗。她猛地挣脱开苏砚下意识伸出的搀扶的手,如同疯魔般,手脚并用地朝着那件旧儒衫爬去!指甲在冰冷粗糙的地面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留下道道血痕!她扑到旧儒衫前,枯爪般的手颤抖着,无比珍重、无比恐慌地将那件带着陈旧书墨气息的衣衫死死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又像是抱着爱人最后残留的温度。

“补好了…你看…补好了…”她把脸深深埋进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衣里,贪婪地嗅着那早己淡得几乎无法捕捉的、属于宋郎的独特气息,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负伤孤狼濒死般的呜咽。那呜咽声越来越大,最终化为撕心裂肺的嚎啕痛哭!哭声充满了无尽的悔恨、绝望、失落和一种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巨大悲伤,在破败的杂物间里回荡,久久不散。

云铮挣扎着站起身,左眼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着走到薛九娘身边,无视那绝望的哭声,目光死死锁定在她怀中那支失去了所有灵性的青玉湖笔上。他伸出带着血污和灰尘的手指,在那光滑的笔杆末端轻轻一捻、一抠。

一块极薄、如同水晶薄片、边缘流淌着微弱月华般光晕的碎片,悄无声息地从笔杆底部的榫卯接口处脱落下来,落入他的掌心。碎片触手微温,上面有着极其繁复玄奥、如同天然生成的纹路,虽己黯淡,却依旧散发着古老而精纯的法则气息——这正是构成“牵丝偶”本源的碎片核心!

就在碎片离体的瞬间,《天工谱》在云铮怀中骤然爆发出一阵灼热!书页无风自动,哗啦啦翻动!一道柔和的、带着安抚与记录意味的淡金色光芒投射而出,精准地笼罩住云铮掌心那片月华流转的碎片!

光芒流转间,碎片上的古老纹路如同活了过来,被一丝丝剥离、解析、重新构筑,最终化作一个复杂玄奥、由无数银丝和幽蓝光点组成的立体符文图案,烙印在《天工谱》最新展开的一页空白之上!

【牵丝偶】——三个古拙的银灰色篆字缓缓浮现于符文图案下方。

书页合拢,光芒敛去。掌心的碎片彻底化为凡物,再无一丝灵光。

与此同时,云铮左眼深处那翻腾肆虐的、源自诅咒的凶戾暗金色洪流,似乎被这新生的图谱之力悄然抚慰了一瞬,如同狂暴的野兽被注入了一针麻醉剂,反噬的剧痛稍有平息。但那种深入骨髓的虚弱感,依旧沉重如山。

“走…”云铮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将那片失去灵性的水晶碎片随意丢在地上,看也不看地上抱着旧衣痛哭的薛九娘。他扶着墙壁,艰难地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苏砚默默看了一眼那伏地悲鸣、生命气息如同风中残烛的妇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言的悲悯,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他拉起仍旧有些惊魂未定、但看向薛九娘眼神中充满难过的小七,跟在云铮身后,步履沉重地踏出这片弥漫着悲伤与绝望的废墟。

身后,薛九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声,渐渐弱了下去,只剩下断续的、空洞的抽噎,如同濒死鸟雀最后的哀鸣,在死寂的戏台深处,与那散落一地的傀儡残骸相伴。

戏台的灯火,不知何时,己然尽数熄灭。

河阳镇深沉的夜色,终于彻底吞噬了这曾夜夜笙歌的角落。

唯有一抹微凉的月光,穿过破败屋顶的缝隙,悄然洒落,照亮了妇人怀中那件带着小小紫色补丁的、洗得发白的旧儒衫。

像一声无人回应的叹息。

错乱章节催更!
返回
指南
快捷键指南
全屏模式
上下移动
换章
加入书架 字号
调整字号
A-
A+
背景
阅读背景
错乱漏章催更
  • 新书推荐
  • 热门推荐
  •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