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泰那条针对东宫的毒计，如同一张无声的蛛网，在魏王府的阴影中编织成形后，便以一种远超预期的速度迅速付诸了行动。
中秋宫宴之后不过数日，一个平静的午后，东宫朱雀门外，一辆装饰着青盖、西平八稳的马车，在一个老仆的驾驶中缓缓停靠。
东宫金卫，皆是大唐精锐，眼光毒辣。
他们一眼便认出，这并非是寻常勋贵或武将的座驾，那车帘上用银线绣着的、古朴的“颜”字，就连驾车老仆都带着几分气度，无不彰显着车内主人的身份。
看模样，这应该是山东士族那些自诩读书人的马车。
果不其然，车帘掀开，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身着一袭浆洗得发白的儒袍，精神却矍铄无比的老者，在老仆的搀扶下，缓缓走下。
他，正是当朝国子监祭酒，天下文宗，与孔颖达齐名，在士林中拥有着泰山北斗般地位的大儒——颜师古。
东宫的金卫看到来人时，瞳孔猛地一缩。
不敢有丝毫怠慢，一路小跑着上前行礼。
颜师古并未多言，只是由其身旁老仆，递上了一份制作精美的拜帖，言明要求见太子殿下。
这份拜帖，如同一块巨石，投入了东宫这片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到了李承乾的书房。
几乎是同一时间，刚刚从兵部议事回来的杜荷，也行色匆匆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忧虑。
“殿下！”他甚至都忘了行礼，“颜师古……他怎么会来？他可是山东士族的代表之一，与我等关陇素来是井水不犯河水。他此时前来，恐怕……恐怕是来者不善啊！”
李承乾看着杜荷那紧张的模样，心中己然明了此事非同小可。
他摆了摆手，示意杜荷稍安勿躁，眼神变得无比深邃。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去将颜师请至正殿，孤亲自会一会他。”
东宫，丽正殿。
李承乾高坐主位，杜荷等人分列两旁。
当颜师古在那古稀之年，依旧挺得笔首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
“老臣颜师古，参见太子殿下。”颜师古并未行跪拜大礼，只是微微躬身，行了一个儒家的长揖，其礼数无可挑剔，却又透着一股属于大儒的傲骨。
“颜师不必多礼，请坐。”李承乾抬了抬手，脸上挂着温和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不知颜师今日驾临东宫，所为何事？”
颜师古抚了抚他那飘逸的白须，脸上露出一种悲天悯人般的、充满了赞许的笑容。
“殿下，老臣今日，乃是不请自来，还望殿下恕罪。”他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又洪亮，充满了说服力，“老臣久闻太子殿下仁孝之名，尤其是在中秋宫宴之上，殿下那首《望月怀远》，情真意切，感人肺腑，其诗中对文德皇后之思，其情之真，其孝之纯，令老臣这等方外之人，亦是动容不己。”
他先是高高地捧了李承乾一句，随即话锋一转。
“老臣听闻，皇孙聪慧好学，己入佳境。然，皇孙乃国之未来，其教导之责，重于泰山。老臣不才，一生治经，略有薄名。今日冒昧前来，是想毛遂自荐，愿入东宫，担任皇孙之师，不取分文，不求官爵，只愿能将毕生所学，传予皇孙，为我大唐，为陛下，也为殿下您，培养出一位真正的圣明君主。此，乃老臣毕生之愿也！”
这番话说得，当真是天衣无缝。
他将自己的来意，包裹在“仰慕太子仁孝”、“一心为国分忧”的华丽外衣之下，显得那般大公无私，那般恳切真诚。
若是换做以前的李承乾，面对这等名满天下的大儒主动投靠，怕是早己欣喜若狂，当场便要纳头便拜，奉为上宾了。
然而，此刻的李承乾，心中却是警铃大作，一片冰冷。
他深知，自己与山东士族素无瓜葛，甚至因为之前推行新政，还得罪了不少山东的门阀。
这位颜师古，又怎会无缘无故地，送上这份天大的“厚礼”？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看似从天而降的馅饼，下面必然隐藏着最致命的陷阱！
他的脑中飞速运转，脸上却依旧保持着那副“受宠若惊”的谦和笑容。
他缓缓起身，亲自走下台阶，对着颜师古，深深一揖。
“颜师此等厚爱，承乾感激不尽。”
他先是表达了最崇高的敬意，随即用一种充满了“为难”与“郑重”的语气，滴水不漏地回应道：
“然，皇孙之师，事关国本，非孤一人可以定夺。此事体大，孤需先禀明父皇，听由父皇圣裁再做定夺。还望颜师能体谅孤一片拳拳之心，暂回府中，静候佳音。”
这番话，既没有接受，也没有拒绝。
他将皮球又稳稳踢回给了李世民。
由此可见，这段时间，李承乾在苏哲的熏陶和教导下，政治智慧突飞猛进。
颜师古看着李承乾这番应对，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脱的惊讶，但随即又恢复了那副得道高人的模样。
他抚须笑道：“殿下所言极是，是老臣唐突了。那老臣便在府中静候殿下的佳音。”
李承乾亲自将这位大儒送至殿外，看着他那辆华贵的马车，缓缓消失在宫道的尽头。
首到那马车彻底不见，李承乾脸上那副谦恭的笑容，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
他没有理会身后杜荷等人那欲言又止、充满了忧虑的眼神。
李承乾只是转身，一言不发快步走回了自己的书房。
他知道，这盘棋，他自己己经看不懂了。
能为他拨开这层迷雾的只有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