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哲那番关于“帝王心术”的冷酷剖析,像一根毒刺,深深扎进了李承乾的心里。
他花了整整一夜,才勉强消化了这残酷的真相。
他不再愤怒,不再抱怨,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
他决定,再给父皇,也给自己,最后一次机会。
他想看看,当自己完全按照一个“贤明太子”的本分,去推行利国利民的新政时,父皇是否真的会为了所谓的“制衡”,而坐视自己的心血被他人破坏。
然而,现实远比苏哲的分析,来得更加赤裸和无情。
新政的推行,在李恪与李泰这两位“钦差助理”的加入后,立刻陷入了泥潭。
吴王李恪,领了“沟通江南士商”的差事,如鱼得水。
他凭借其母杨妃的关系和自身温文尔雅的魅力,在江南举办了一场又一场的文会、茶会。
与那些富甲一方的大士族、大商贾相谈甚欢,诗词歌赋,其乐融融。
杜敬则派去的人传回消息,说吴王殿下每到一处,皆对太子殿下的新政大加赞赏,称其为“千年未有之良策”。
可当手下官员催促他落实具体的官营章程时,他却总是摆摆手,笑言:“诸位莫急,江南民风细腻,与北方不同,此事需徐徐图之,万万不可操之过急,以免伤了和气。”
他这一“徐徐图之”,便拖了整整一月,新政在江南的试点,竟无半分实质进展。
李恪看似在为太子奔走,实则却借着太子的名头,将那些江南的人脉、资源,悄无声息地,收拢到了自己的麾下。
而另一边的魏王李泰,更是将“掣肘”二字,发挥到了极致。
他领了“疏导民意”的差事,便派出手下幕僚,在蓝田县的试点区域,成立了数个“民意听取处”。
不听新政带来的好处,却专挑那些因改革而产生的、不可避免的细微摩擦大做文章。
“听说了吗?张家铁匠铺因为官营铁料调配慢了半日,耽误了一笔生意!”
“李家老农说,官府的农学士教的新法子,还不如他祖传的经验好用!”
诸如此类的“民怨”,被李泰精心收集、夸大,写成了一份又一份详尽的“民情奏报”,雪片般地飞向了李世民的案头。
奏报的结尾,总会“忧心忡忡”地添上一句:“太子殿下或急于求成,引得民怨,儿臣忧心,长此以往,恐损朝廷声誉。”
李承乾被这两人明里暗里的手段,搞得焦头烂额。
他知道,不能再等了。
他整理了李恪“只说不做”和李泰“专挑小错”的所有证据,再次求见李世民。
御书房内,他将两人的行径一一陈述,言辞恳切,希望能得到父皇的支持。
“父皇,三弟在江南,名为沟通,实为拖延,收揽人心。西弟在蓝田,名为疏导,实为构陷,夸大其词。若任由他们如此,儿臣的新政,怕是永无成功之日!恳请父皇明鉴,降旨申斥,以正视听!”
李世民静静地听着,脸上古井无波。
放下手中的奏折,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热气。
“承乾,”天可汗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你推行新政,有不同的声音,是好事,可以让你兼听则明。”
“至于你两个皇弟!”
李世民呷了一口茶,淡淡道:“恪儿性情温和,行事稳妥,是他的一贯作风。泰儿能体察民情,虽有偏颇,其心亦是为公。你身为太子,为诸兄弟之表率,当有容人之量。他们的做法,或许与你不同,但皆是为国事,你不应如此快便苛责于他们。”
这番话,如同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李承乾的心口上。
他愣住了。
看着父皇那双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眼睛,所有的辩解、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齑粉。
李承乾明白了。
彻底明白了。
父皇根本不在乎新政是否顺利,甚至不在乎那背后巨大的国家利益。
在乎的只是他们三个皇子相互撕咬、相互制衡的这个局面。
父皇在乎的,只是他自己那至高无上、不容动摇的绝对掌控!
李承乾缓缓地拜倒在地,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儿臣……受教。”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御书房的。
只觉得长安八月的阳光照在身上,竟是那般的冰冷刺骨。
他脑中反复回响着苏哲的话——
“天家,从来无父子,只有君与臣。”
回到东宫,李承乾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在空旷幽深的书房里,坐了一整个晚上。
想起了自己摔断腿后父皇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
想起了父皇对李泰一次次逾制的赏赐。
想起了父皇在军需案后,对自己那看似信任、实则考验的任命。
想起了今日,父皇那轻描淡写的、却足以压垮一切的几句话。
一幕一幕,如同幻影般在脑海中闪过。
之前所有的不解、委屈和幻想,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只剩下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清醒。
李承乾笑了,无声地笑了。
笑自己的天真,笑自己的愚蠢。
他终于明白,所面对的不是父子亲情的淡漠,不是兄弟间的争宠。
他所面对的是那座龙椅本身所带来的、与生俱来的、无法化解的猜忌与宿命。
天色将明,李承乾打开了聊天群,私聊了苏哲。
语气己经没了昨日的愤怒,只剩下一种让苏哲都感到心惊的绝对冷静。
【刚瘸腿的倒霉蛋】:先生,学生彻底明白了。父皇想要的,不是一个能干的儿子,而是一个听话的、安分的、能被他随时掌控的棋子。之前的路,学生全都走错了。
他停顿了许久,然后,打出了那句足以代表他心智彻底蜕变的话。
【刚瘸腿的倒霉蛋】:敢问先生,那生肌续骨丹,学生是否就此作罢?学生是否就该如此跛足一生,永远扮演那个需要父皇‘怜悯’的角色,以安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