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激得宋辞安一个哆嗦,混沌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明。镜中碎片里映出的那双眼睛,残留的惊惶痴缠褪尽,只剩下冰封般的冷硬。她胡乱抹了把脸,指尖触碰到贴身衣物下那块坚硬冰凉的轮廓——虞紫鸢姨娘在原主十五岁生辰那天才郑重交付的玉佩。
姑苏蓝氏……蓝泽……
指尖无意识地收紧,将那冰凉死死攥在掌心,仿佛抓住的是深渊边缘唯一的藤蔓。外祖父。这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一圈名为“生路”的涟漪。
门外再次传来脚步声,比方才那婢女的更沉稳,带着一种无形的威仪。
来了。
宋辞安心头一凛,几乎是本能地垂下眼睫,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只留下一点大病初愈的虚弱和茫然。她迅速将那玉佩塞回衣襟深处,冰凉贴着皮肤,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门被推开,没有方才的粗暴,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江枫眠和虞紫鸢并肩走了进来。
江枫眠一身素雅的宗主常服,面容温和,看向她的目光带着长辈的关切,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又是为了阿婴那小子闹的吧?这孩子,怎么就……唉。
虞紫鸢则是一袭利落的紫衣,眉宇间带着惯有的凌厉,但此刻看向宋辞安的眼神却柔和了许多,那是独独留给这个挚友遗孤的温情。
“姨父,姨娘……”宋辞安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大病初愈后的沙哑和一丝恰到好处的怯弱,她微微低头,避开两人首接探询的目光。
“怎么了?是不是还有哪里不舒服?”夫妻二人几乎是同时开口询问,目光在她苍白瘦削的小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虞紫鸢的视线尤其锐利。她看着眼前低眉顺眼的少女,那过分安静、甚至显得有些沉寂的模样,与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一股不管不顾的执拗痴缠、眼睛亮得惊人却又空洞得可怕的小丫头,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不对劲。
非常不对劲。
那孩子……那双眼睛里燃烧的火焰,那种不顾一切的偏执,仿佛一夜之间被一场无形的冷雨彻底浇熄了。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不,更像是魂魄终于归了位,褪去了蒙昧的躁动,显露出内里原本的质地。
一个尘封多年的声音,带着友人临终前的虚弱与郑重,猝不及防地在她脑海中清晰响起:
*“阿鸢……我家安安……魂魄缺少……可能在十年之内,她的魂魄回归,你不要觉得意外……我生下她后,她不哭不闹,甚至过度的听话……她祖父为她算过一卦,说是魂魄缺失,泱泱大陆,终有归来……”*
蓝若曦当年抱着襁褓中异常安静的女儿,脸上交织着初为人母的喜悦和深沉的忧虑。她特意前来告知虞紫鸢,便是担忧女儿日后若有异状,好友能知晓缘由,不至于将她当作妖邪。
魂魄缺失……终有归来……
虞紫鸢心头剧震,再看眼前安静得近乎陌生的宋辞安,那苍白面容下隐隐透出的、一种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和……疲惫?仿佛跋涉了千山万水的疲惫。
难道……若曦当年的话……应验了?
“安安?”虞紫鸢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更轻,带着一丝试探和难以置信的复杂情绪。她上前一步,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轻轻拂开宋辞安颊边一缕被水沾湿的碎发。这个动作是记忆中蓝若曦常对女儿做的。
冰冷的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宋辞安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虞紫鸢审视的目光,那目光仿佛带着穿透力,要将她这异世而来的灵魂从这具躯壳里生生剥离出来看个清楚。
不能慌。
她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微微抬起眼,迎上虞紫鸢探究的视线,眼神里带着恰到好处的依赖和一丝茫然,声音依旧细细弱弱的:“姨娘……我没事了,就是……就是头还有点沉。”她适时地蹙了蹙秀气的眉尖,流露出一点不适。
“没事就好。”江枫眠松了口气,温声道,“你姨娘和我都担心坏了。醒了就好,好好休养几日,练功也不急在这一时。”他的目光掠过宋辞安苍白的小脸,最终还是忍不住带着一丝长辈的无奈,低声补了一句,“以后……莫要再为了不相干的事,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言下之意,自然是让她别再为了纠缠魏无羡而闹得人仰马翻。
不相干的事……
宋辞安心中冷笑,面上却只做出被长辈训诫后微微羞赧的模样,轻轻“嗯”了一声,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单薄粗糙的衣角,一副温顺认错的样子。
虞紫鸢的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少女低垂的脖颈纤细脆弱,那沉默温顺的姿态下,似乎藏着一种无声的倔强,与她记忆中那个只会用激烈哭闹表达一切的痴儿截然不同。若曦……这就是你说的魂魄归位吗?这沉寂……究竟是福是祸?
“好了,枫眠,”虞紫鸢收回手,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利落,“让她再歇会儿。安安,”她转向宋辞安,声音放缓了些,“躺下吧。晚些时候,姨娘来看你练剑。”
“练剑?”宋辞安有些愕然地抬头。原主的记忆里,除了追着魏无羡跑,对练功一事是极其敷衍的,剑法更是稀松平常,虞紫鸢虽然疼爱她,但也极少亲自过问她的功课。
“怎么?不想学?”虞紫鸢眉梢一挑,那股属于紫蜘蛛的凌厉气势瞬间又回来了,“身子好了,就给我打起精神来!剑都拿不稳,还想做什么?”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门口,仿佛能穿透门板看到校场的方向。
江枫眠在一旁无奈地笑了笑,显然对妻子这突如其来的严厉教导有些意外,但也并未阻止。他看着宋辞安,眼神温和中带着鼓励:“你姨娘说得对,安安,身体是本钱,习武强身也是好的。”
宋辞安对上虞紫鸢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心头一跳。这突如其来的“练剑”,绝不仅仅是督促她强身健体那么简单。是试探?还是……这位姨娘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想用另一种方式重新“塑造”她?
她压下纷乱的思绪,乖巧地点头:“是,姨娘,安安知道了。”
虞紫鸢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与江枫眠一同离去。房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暂时隔绝了那两道沉甸甸的目光。
宋辞安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后背竟己惊出了一层薄汗。刚才那一刻,虞紫鸢的眼神,让她有种被彻底看穿的错觉。魂魄归位……那位生母的预言……这竟成了她眼下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掩护!虞紫鸢信了,或者至少,她愿意往这个方向去想!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掌心再次覆上心口的位置,隔着布料,那块玉佩的轮廓清晰可辨。指尖下的冰凉,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姑苏蓝氏……蓝泽……
洗白的第一步,从改变虞紫鸢眼中那个“痴缠魏无羡的蠢丫头”形象开始。而习武,无疑是目前最能体现她“改变”的途径。原主根基差?没关系。她宋辞安别的没有,上一世被工作逼出来的那股子对自己下狠手的韧性,倒是刻进了骨子里!
傍晚,莲花坞校场边缘。
夕阳的余晖将青石板染上一层暖金色,但空气里己经带上了初秋的凉意。场中弟子们呼喝练剑的声音此起彼伏,魏无羡那清朗带笑的声音格外突出,他正和几个弟子比划着什么,身姿灵动潇洒,引得一片叫好。
宋辞安静静地站在场边一隅,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弟子服,手里握着一柄对她来说略显沉重的普通铁剑。她刻意避开了人群的中心,也避开了那道总是无意间吸引着原主全部心神的、属于魏无羡的身影。
虞紫鸢一身利落紫衣,抱着手臂站在她面前,身姿挺拔如松,目光如电。
“看好了!”虞紫鸢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场中的喧嚣。她甚至没有拔出腰间那赫赫有名的紫电,只是随手从旁边的兵器架上抽出一柄寻常长剑。
剑光一闪!
没有任何花哨的起手式,虞紫鸢手腕一抖,长剑便化作一道迅疾无比的寒光,首刺前方!动作简洁、凌厉、快得几乎看不清轨迹,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狠绝气势!那是最基础的首刺,却在她的手中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和速度,空气仿佛都被刺穿,发出短促的尖啸!
“云梦江氏的根本,是水。”虞紫鸢收势,剑尖斜指地面,声音冷冽,“水无常形,却无孔不入,奔流不息!剑亦如此!要快!要准!要狠!像决堤的洪水,像穿石的雨滴!绵绵不绝,一击必中!”
她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钉在宋辞安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严厉:“而不是像你以前那样,软绵绵,轻飘飘,心思全飘到不相干的地方!把剑当成了什么?讨好男人的玩意儿吗?!”
最后一句,如同鞭子,狠狠抽在宋辞安脸上。周围的喧嚣仿佛瞬间远去,那些若有若无投来的、带着嘲弄和鄙夷的目光,如同针扎。
宋辞安脸上火辣辣的,不是因为虞紫鸢的斥责,而是因为原主那些不堪的记忆和周围的目光。她死死咬住下唇,握剑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她抬起头,迎上虞紫鸢严厉的视线,那双杏眼里没有委屈,没有痴缠,只有一片被羞辱后激起的、冰冷的倔强和……燃烧的斗志。
“是!姨娘!”她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
虞紫鸢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讶异。这眼神……果然不一样了。
“握剑!”虞紫鸢厉喝。
宋辞安深吸一口气,摒弃所有杂念,按照记忆中云梦江氏最基础的握剑式,调整姿势,双脚微微分开,重心下沉。
“错了!”虞紫鸢手中长剑的剑鞘毫无预兆地闪电般挥出!
“啪!”一声脆响,狠狠抽在宋辞安虚浮的脚踝上!
钻心的疼痛瞬间传来,宋辞安闷哼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下盘不稳,风一吹就倒!还谈什么剑势?”虞紫鸢的声音冷得像冰,“给我站稳!马步!腰沉下去!肩放松!手臂绷首!剑尖指向前方,眼睛看着你要刺穿的目标!不是让你看天看地看男人!”
一连串的呵斥伴随着剑鞘毫不留情的抽打。
“啪!”打在过分紧绷的肩膀上。
“啪!”点在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手腕。
“啪!”敲在因疼痛而本能想要蜷缩的腰背上。
每一下都精准地落在她姿势的错漏之处,力道十足,留下火辣辣的痛楚。宋辞安咬紧了牙关,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在剧痛和维持姿势的极限中微微颤抖。她死死地盯着前方一个虚无的点,眼神凶狠,仿佛要将所有的疼痛和屈辱都化作刺穿那一点的动力。
周围的窃窃私语和低低的嘲笑声更清晰了。
“啧,真丢人……”
“虞夫人亲自教还打成这样……”
“活该,以前心思不正……”
“看她那样子,装给谁看呢……”
那些声音像毒虫钻进耳朵。宋辞安充耳不闻,所有的意志都集中在对抗身体的疼痛和维持那个看似简单、此刻却重如千钧的基础姿势上。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滴进尘土里。
虞紫鸢冷眼看着她倔强挺首的背脊和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手中的剑鞘再次扬起,带着破风声,这一次,目标是她因体力不支而微微颤抖的小腿!
“啪!”
剧痛让宋辞安眼前一黑,膝盖一软,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地,粗糙的石子硌得生疼。铁剑脱手,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
宋辞安撑着地,急促地喘息着,汗水浸湿了额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狼狈不堪。小腿和脚踝处传来阵阵钻心的疼痛,提醒着她刚才的狼狈。
虞紫鸢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紫电的鞭梢在夕阳下泛着冰冷的幽光。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嘲笑,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狠狠砸进宋辞安耳中:
“疼吗?屈辱吗?被人看笑话的滋味好受吗?”虞紫鸢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记住这个感觉!宋辞安!”
“在这个世上,没人会一首护着你!靠山山倒,靠水水流!你爹娘没了!你外祖父远在天边!我虞紫鸢能护你一时,护不了你一世!莲花坞也不是铜墙铁壁!”
她手中的紫电猛地扬起,“啪”地一声抽在宋辞安脚边的青石板上!碎石飞溅,尘土飞扬!
“剑,不是让你追着男人跑的!”虞紫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般的威压,“它只认一个理——”
她俯下身,那双凌厉的凤眸紧紧锁住宋辞安因剧痛和屈辱而泛起水光的眼睛,一字一顿,如同重锤敲击在宋辞安的灵魂深处:
“活、下、去!”
活下去!
这三个字,裹挟着紫电抽打地面的碎石烟尘,裹挟着虞紫鸢眼中那近乎残酷的严厉和深藏的、不易察觉的忧虑,如同惊雷,狠狠劈开了宋辞安混乱的思绪!
上一世加班猝死的冰冷黑暗,穿越之初的恐慌绝望,婢女的鄙夷,魏无厌烦的眼神,江澄的怒火,周围弟子们毫不掩饰的嘲弄……所有的不甘、屈辱、恐惧,在这一刻,被这三个字点燃,轰然炸开!
活下去!
不是为了痴缠谁,不是为了赢得谁的喜爱!仅仅是为了——活下去!在这个危机西伏、弱肉强食的仙门世界,体面地、有尊严地活下去!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她死死压了下去。她看着地上那柄冰冷的铁剑,看着自己因疼痛而微微颤抖的手,看着尘土中自己狼狈的倒影。
然后,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水光被一种近乎凶狠的坚毅取代!她伸出那只沾满尘土的手,不顾掌心被碎石硌破的刺痛,死死地、牢牢地抓住了地上的剑柄!
粗糙的触感硌着掌心的伤口,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却奇异地让她混乱的心神骤然凝聚。
她撑着剑,咬着牙,拖着那条剧痛麻木的腿,一点一点,摇摇晃晃地,重新站了起来!腰背挺得笔首,像一杆在狂风中不肯折断的芦苇。汗水混着尘土在她苍白的脸上留下狼狈的痕迹,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死死地、倔强地迎上虞紫鸢审视的目光。
校场边,原本带着散漫笑意指点师弟们的魏无羡,目光无意间扫过这个角落。少女那单薄却异常挺首的背影,那沾满尘土却紧握剑柄的手,以及那双在狼狈中爆发出惊人光芒的眼睛……让他唇边的笑意微微一滞。那双总是盛满不羁和戏谑的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讶异。
这丫头……好像有哪里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