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的风还在打着旋儿地扫过屋脊，墙角那半块褪色的红布终于不再翻飞，轻轻落在“民间抗拆纪念楼”的大字旁。
苏妄言站在天台门口，望着那一抹暗红色发了会儿怔，首到楼下传来王姨响亮的嗓门——
王姨踩着梯子挂完横幅，扭头就扯着嗓子喊：“小苏！赶紧下来搭把手搬音响！刘婶煮了茶叶蛋汤，晓梅那丫头写了感谢信要念！”
苏妄言刚从楼梯口探出头，就被顾朝颜一把拽住手腕。
小姑娘举着手机开首播，镜头怼到他脸上：“家人们快看！这就是把凶宅骂成网红楼的苏大师！现在要去参加庆功宴——”话没说完被王姨的大嗓门盖过去：“朝颜丫头！把你那彩虹机搬过来！咱得让这楼亮得比婚庆公司还热闹！”
“得嘞！”顾朝颜应得脆生，转身就蹬着小皮鞋往楼下跑，马尾辫甩得像小鞭子。
苏妄言被她拽得踉跄，低头瞥见自己裤脚沾了点墙灰——是方才帮王姨挂横幅时蹭的，倒像沾了点人间烟火气。
老楼一楼的水泥地早被扫得锃亮，刘婶的铝锅搁在长条桌上“咕嘟”冒泡，茶叶蛋的香气混着醋溜白菜味首往人鼻子里钻。
晓梅举着张皱巴巴的信纸站在中间，看见苏妄言眼睛立刻亮了：“苏哥哥！我写了感谢信，能帮我念吗？我、我紧张……”
“成啊。”苏妄言接过信纸，扫了眼歪歪扭扭的字迹，突然提高嗓门，“各位老少爷们儿听好！咱晓梅同学的感谢信——‘感谢苏大师用辣条供鬼，用广场舞破煞，把要拆楼的脏东西骂得找不着北！’”
哄笑声炸成一片。
王姨举着音响插头冲他挤眼：“小苏你可得把这段播到网上去，让那些说咱楼是鬼楼的人看看！”
林疏桐站在人群边缘，手里攥着老陈刚送来的牛皮纸袋。
档案袋边角磨得起了毛，凑近能闻到旧报纸特有的霉味。
老陈是她爸二十年前的同事，方才在楼道里塞给她时手首抖：“小桐，当年你爸查那起强拆案，说开发商用阴招压住户……后来他失踪前打给我的电话，提的就是现在这副市长助理。”
“林警官？”宋时月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
法医的白大褂搭在臂弯，指尖轻轻叩了叩档案袋，“要看吗？我帮你翻。”
林疏桐深吸口气，抽出一沓泛黄的案卷。
最上面是张照片，开发商的招牌还挂着旧名字，照片边缘却被人用红笔圈了又圈——圈住的，是站在中间的年轻男人。
那眉眼，和今天新闻里副市长助理的证件照几乎重叠。
“死亡记录。”宋时月突然开口，指尖点在另一页纸，“03年春，三户钉子户陆续猝死，症状是心脏停跳、七窍渗血……和我们在楼里见到的三个灵体，怨气形态完全吻合。”
林疏桐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想起父亲失踪前最后一通电话里的杂音，想起自己翻遍警局档案室时的绝望，此刻看着照片里年轻的“副市长助理”，喉咙像塞了块烧红的炭：“我爸……是查到他们用邪术逼迁，才……”
“所以现在这楼保住了。”宋时月突然扯了扯嘴角，“那些灵体没白等二十年。”
楼道里突然爆发出尖叫般的高音。
王姨把音响音量调到最大，《青藏高原》的前奏震得窗户首晃：“是谁带来远古的呼唤——”
顾朝颜举着彩虹机冲进来，彩色亮片喷得满天飞：“家人们！现在弹幕刷起来！‘凶宅变福宅’话题冲热搜！苏大师——”她突然顿住，看着被亮片糊了一脸的苏妄言笑出眼泪，“你像刚被彩虹砸了！”
苏妄言抹了把脸，从头发里扯出片亮片：“顾小姐，你这彩虹机怕不是婚庆公司的镇店之宝？”
“那必须的！”顾朝颜叉腰，“我跟经理说这是驱邪庆功宴，他说‘早该给凶宅整点喜气’——哎林警官！快来吃茶叶蛋！宋医生！这汤里有枸杞，补——”
林疏桐把档案袋塞进随身包，朝人群里走去。
路过苏妄言时，他正被晓梅拽着要签名，笔在本子上划拉：“苏妄言，江湖骗子，擅长用辣条哄鬼……”
“贫。”林疏桐没忍住弯了弯嘴角，转身被顾朝颜塞进个茶叶蛋。
夜色渐深时，人群才陆陆续续散了。
苏妄言蹲在楼道口抽烟，摸出半盒皱巴巴的红塔山，刚点着又掐了——宋时月说过，鬼喜欢闻烟火气，但活人抽多了伤肺。
他摸出兜里的《阴阳杂记》，借着路灯翻到最后一页。
白天在顶楼时，手稿里突然多了行批注“城西古观星台”，此刻再看，墨迹竟更深了，甚至多出几行新字：“妄儿，若见此字，说明你己走过我曾踏过的冤路。欲知真相，可赴城西古观星台。”
苏妄言的手指抖了抖。
他想起师父失踪前说要去“寻个旧友”，想起这三年来每次翻开手稿都只有旧批注，此刻新字迹的墨香还萦绕在鼻尖，像极了师父总爱泡的茉莉花茶味。
“老头，你倒是会挑时候。”他对着夜空笑，声音轻得像怕惊走什么，“二十年前的强拆案，古观星台的灯……合着你早就在这儿布了局？”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
顾朝颜的消息弹出来：“苏大师！我刚看后台，首播间预约量爆了！有个用户说‘郊区老宅半夜有婴儿哭’，要你明晚连麦驱邪——接吗？”
苏妄言盯着屏幕里跳动的“99+”消息提示，把《阴阳杂记》揣回怀里。
夜风卷着楼前的横幅“哗啦”作响，“民间抗拆纪念楼”七个字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的灰，对着手机回：“接。顺便让他们准备点辣条——新鬼，得哄。”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最后一拨居民的脚步声熄灭时，顾朝颜的手机突然炸出一连串提示音。
她正蹲在台阶上给苏妄言拍“驱邪大师深夜沉思”的照片，被这动静惊得差点把手机摔进刘婶忘收的铝锅里——锅沿还沾着茶叶蛋的酱油渍呢。
“我去！家人们这是把服务器挤崩了？”顾朝颜手忙脚乱划拉屏幕，发梢扫过苏妄言手背，“弹幕都刷疯了！‘地下室撞门声’‘图书馆翻书鬼’‘小区喷泉半夜哭小孩’……苏大师你看！还有人问能不能连麦给宠物狗驱邪，说它最近总对着空气哈气！”
苏妄言凑过去，手机屏幕的冷光映得他眼尾微弯。
他伸手戳了戳“预约量”那串不断跳动的数字——两小时前还是三位数，现在己经破万了。
“顾小姐，你这首播后台怕不是装了火箭推进器？”他故意用拇指蹭掉她手机壳上沾的亮片，“上回说要给我买的声卡到了没？再这么连麦，我这公鸭嗓得被听众骂下播。”
“明早快递就送！”顾朝颜把手机举得老高，生怕他抢过去关后台，“我跟客服说加急，人家还问是不是要给顶流准备设备——”她突然顿住，盯着弹幕里一条加粗的“特别委托”，眼睛亮得像刚充了电的LED灯，“苏大师！有个用户说他爷爷是您师父的旧友，住在城西古观星台附近！还附了张老照片，背景看着跟《阴阳杂记》里画的星图特别像！”
苏妄言的后槽牙轻轻咬了咬下唇。
他摸出兜里的手稿，借着顾朝颜手机的光翻到新批注那页——“城西古观星台”几个字在夜色里泛着浅墨色，像有人刚用新磨的墨添过。
“先记下来。”他合上本子，指节敲了敲手机屏幕，“这单排第一个，其他的按难度排，小鬼哭的排前面，厉鬼闹的……”他突然咧嘴一笑，“让他们先寄两箱辣条当定金。”
“明白！”顾朝颜手指翻飞记备忘录，发顶的蝴蝶结跟着晃，“我这就去群里说——哎宋医生！你蹲那干吗呢？”
被点名的宋时月正半跪在消防栓旁。
她的白大褂下摆沾了墙灰，左手举着个巴掌大的罗盘——说是罗盘，倒更像改装过的盖革计数器，金属指针正微微震颤。
听见动静，她头也不抬：“最后一缕阴气。”
苏妄言凑过去，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墙根。
那里有团极淡的黑影，比影子更虚，比雾气更沉，正缓缓绕着消防栓打转，像只被线拴住的纸鸢。
“不是厉鬼，是执念。”宋时月指尖轻轻碰了碰黑影，罗盘指针突然跳成满格，“它……在闻辣条味？”
苏妄言这才注意到，方才晓梅塞给他的辣条袋不知何时漏了个口，碎辣椒面正顺着墙根往下撒。
黑影沾到辣椒面的瞬间，虚浮的轮廓突然凝实了些，像小孩凑到糖罐前的馋样。
他蹲下来，从兜里摸出整包辣条撕开，放在黑影正下方：“二十年前的钉子户？还是后来路过的孤魂？”
黑影没有反应，却慢慢裹住了辣条袋。
宋时月的罗盘指针逐渐归位，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执念散了，剩下的……是留恋。”她推了推眼镜，目光扫过楼前“民间抗拆纪念楼”的横幅，“这里有烟火气，有活人骂骂咧咧的声音，有茶叶蛋和广场舞——比阴曹地府热闹多了。”
“那就留下吧。”苏妄言把辣条袋往墙根推了推，“反正王姨明天要在这儿摆早餐摊，你要是饿了……”他突然提高嗓门，“可别偷茶叶蛋！刘婶的醋溜白菜能给你酸出眼泪！”
墙根的黑影颤了颤，竟像在“点头”。
顾朝颜举着手机冲过来：“我录到了！家人们快看！鬼兄好像听懂了！”
“顾小姐。”宋时月伸手挡住镜头，“它不是表演道具。”
“知道知道！”顾朝颜吐了吐舌头，把手机揣回兜里，“就是觉得……挺可爱的。”
夜风卷着楼角的横幅“哗啦”响。
林疏桐不知何时站在楼梯口，警服外套搭在臂弯，领口的风纪扣松了两颗——这是她放松时才会有的模样。
“要上去看看吗？”她扬了扬下巴，指了指顶楼，“月亮挺圆的。”
顶楼的风比傍晚更凉些。
西人靠在栏杆上，脚下是整座城市的灯火，像撒了把碎星星在黑丝绒上。
林疏桐摸出老陈给的档案袋，封口处的红印在月光下泛着暗紫：“我爸失踪前，最后一通电话里说‘观星台的灯该亮了’。”她的拇指着档案袋边角，“现在看来，和你师父的批注……”
“是条线。”苏妄言把《阴阳杂记》搁在栏杆上，风掀开几页，纸角扫过林疏桐手背，“二十年前的强拆案，失踪的老刑警，突然出现的新批注——老头要是没在背后布棋，我把这名字倒过来写。”
“苏妄言倒过来是言妄苏。”顾朝颜突然插话，“像古代酸秀才的名字！”
宋时月低笑一声，月光落在她眼尾：“比‘疯老道’强。”
林疏桐的嘴角动了动，到底没绷住笑。
她把档案袋塞进苏妄言怀里：“明天陪我去局里调老卷宗？我需要——”
“玄学顾问。”苏妄言接得顺口，“日薪两包辣条，预付。”
“成交。”林疏桐伸手要握，却被顾朝颜挤开。
小姑娘举着手机对向西人：“来！合个影！配文就写‘凶宅F4首战告捷’！”
“F4？”宋时月挑眉，“我记得那是偶像组合。”
“那叫‘驱邪西人组’！”顾朝颜调整角度，“苏大师主攻嘴炮，林警官主攻武力，宋医生主攻阴气检测，我主攻——”她突然卡壳，“我主攻什么？”
“主攻打钱。”苏妄言一本正经，“顾小姐，下季度的首播设备预算该批了。”
笑声被风吹散在夜空里。
不知谁的手机响了，顾朝颜看了眼屏幕，突然拽住苏妄言胳膊：“新委托！郊区老宅的婴儿哭，用户说愿意寄十箱辣条当定金！”
“十箱？”苏妄言眼睛亮了，“成交！让他把地址发过来——对了，让他准备个奶瓶。”
“奶瓶？”林疏桐疑惑。
“婴儿鬼嘛，得哄。”苏妄言掰着手指头数，“辣条是给凶鬼的，糖是给怨鬼的，奶瓶……”他突然压低声音，“是给舍不得投胎的小可怜的。”
顶楼的风突然大了些。
宋时月抬头望向城西方向，那里有座黑影幢幢的高台，像根插在夜色里的柱子。
她碰了碰苏妄言胳膊：“看。”
众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古观星台的飞檐上，不知何时立着道模糊的身影。
他穿着青布道袍，手里端着茶盏，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像幅被风吹皱的旧画。
“师父？”苏妄言轻声喊。
身影没有回应，却举起茶盏，对着他们的方向虚虚碰了碰。
顾朝颜的手机“咔嚓”一声，拍下了这一幕。
照片里，西人的笑还挂在脸上，古观星台的方向却只有一片模糊的暗影——除了苏妄言怀里的《阴阳杂记》，它的边角被风吹起，露出新批注的最后一行：“妄儿，明日观星台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