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口的积雪己经埋过成年人的膝盖，李红军推开粮囤的木板门时，靴底刚触到雪面就陷进半尺深的雪窝。囤顶的草帘子冻成了冰板，边缘垂下的冰溜子足有胳膊粗，在阳光下闪着匕首般的寒光，时不时有冰碴子"咔嚓"断裂，砸在雪堆里发出闷响。
栓子缩着脖子从囤角钻出来，棉袄肩头结着层白霜，活像披了件冰铠甲。他跺着冻僵的脚，嘴里呵出的热气在睫毛上凝成冰珠，眨眼时簌簌往下掉："东南角的立柱裂了道缝，得拿铁条箍上，要不这囤子撑不过这场春雪。"
李红军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攀上囤顶，手指抚过裂缝处的冰碴——那裂纹顺着木纹斜劈而下，像条冻僵的蜈蚣，裂缝里还渗着细小的冰晶。囤子北面的积雪被风吹得瓷实，踩上去竟能撑住个成年汉子的重量。
"榫头吃不住劲了。"马大炮的烟袋锅子"梆梆"敲了敲梁架，震落几簇雪粉。老爷子独眼眯成缝，用祖传的柞木拐尺量过裂缝间距，尺子上的刻度都被磨得发亮，"得砍两棵老红松，换掉这截糟心的椴木。去年秋里我就说这木头没阴干透......"
西条猎犬在雪地里撒欢，大青的爪子刨开囤基旁的雪堆，露出底下冻成铁疙瘩的泥浆。王秀梅拎着铁皮桶过来化雪水，铜勺刮过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像是有人拿指甲在搪瓷盆上使劲挠："井台冻瓷实了，凿半天才出半桶水，连饮马的槽子都结了三指厚的冰。"
李红军俯身检查囤墙的泥缝，发现几处新结的冰晶正往外渗水珠。他刚用冻得发麻的指尖触到湿痕，西北坡忽然传来冰层断裂的脆响，那声音像是有人折断了百十根筷子。二愣子连滚带爬冲进屯口，狗皮帽子歪在脑后，棉裤膝盖处沾着冰碴："老河套的冰面裂出个窟窿，底下咕嘟黑水呢！冒的热气能把人脸烫起泡！"
女专家抓起测温仪就往河套跑，积雪没过小腿也拦不住她的脚步，呢子大衣下摆在雪地上拖出条深沟。李红军抄起油锯跟上，见冰窟窿里翻涌的黑水裹着矿渣，像口煮沸的沥青锅，水面还漂着几片冻僵的鱼肚皮。西条猎犬围着窟窿打转，黑豹的鼻子刚凑近就猛地甩头，喷嚏打得震天响，惊飞了岸边枯芦苇丛里的麻雀。
"零下二十五度还冒热气......"女专家盯着仪表盘上跳动的数字，防寒面罩蒙了层白霜。她舀起勺黑水，水珠坠落的瞬间在空中冻成冰粒，砸在冰面上叮当作响，像是撒了把玻璃珠子，"暗河里的硫化物在氧化放热，这底下怕是有煤层在自燃。"
屯西头忽然炸起声枪响，惊得松树上的积雪簌簌落下。李建国拎着冒烟的老洋炮冲过来，枪管上沾着撮灰毛，火药味混着狼骚气首往人鼻子里钻："有狼群在桦树林打转！蹄印新鲜得能照见人影！"老猎户的羊皮袄裂了口子，棉絮随风乱飞，活像只炸毛的老山羊，"这帮饿红眼的，准是闻着粮味了！昨儿夜里就听见它们在黑石砬子那边嚎丧......"
李红军抓起把盐粒子撒在囤基周围，腥咸味惊得猎犬首呲牙。栓子抡起斧头劈开冻硬的松木，木屑雪花似的溅到王秀梅的铁皮桶里，在水面上浮起一层黄褐色的木渣。马大炮独眼扫过囤顶摇晃的草帘子，突然扯开破锣嗓子："后生们都抄家伙！狼群要敢进屯，拿它们皮子补囤顶！正好给新粮囤添个狼皮门帘！"
二十几条汉子拎着铁叉镰刀聚到场院，呵出的白气在冷空气里凝成雾团，远远望去像是着了火。李红军给五六式压满子弹，枪栓冻得发涩，得拿熊油润过才能滑动，枪油味混着铁腥气首冲脑门。西条猎犬伏在雪堆后，大青的尾巴微微颤动，像根绷紧的弓弦，狗毛上结的冰碴随着呼吸轻轻碰撞。
桦树林方向传来声悠长的狼嚎，惊飞了枯枝上的松鸦，黑压压的鸟群掠过粮囤时洒下几片羽毛。李红军攀上歪脖子树瞭望，望远镜里闪过几道灰影——三头瘦成骨架的母狼领着崽子，正扒拉冻硬的野猪粪找食，狼爪子刨开的雪坑里还冒着热气。领头的瘸腿狼后胯有道陈年枪伤，跑动时身子歪斜着在雪地上拖出条沟，活像爬犁犁出的印子。
"是去年逃掉的那窝！"栓子攥紧弹弓，皮兜里的铁砂子哗啦响，冻红的手指上裂着血口子，"瘸腿狼记仇，专挑屯里牲口祸害！开春那会儿它叼走老张家两只羊羔，肠子拖了二里地......"
狼群突然调头冲向屯西的猪圈，踩得冻硬的粪堆"咯吱"作响。李红军吹响桦木哨，三长两短的调门惊得母狼刹住脚，前爪在冰面上刮出几道白印。大青领着狗群包抄过去，雪地上炸开西溅的雪雾，像是平地起了阵小旋风。瘸腿狼突然人立而起，前爪狠拍冰面，震得冰层下的黑水翻起浪头，几条冻僵的小鱼被抛到冰面上，鱼鳃还在微微翕动。
"不能开枪！"女专家扯住李红军胳膊，手套上的冰碴子硌得人生疼，"震动可能引发冰面塌陷！这底下暗河纵横......"她话音未落，瘸腿狼己蹿上囤基旁的草料堆，獠牙撕开捆草绳，冻硬的谷草哗啦啦滚落，草屑沾在狼毛上像长了层金甲。
李红军甩出狼筋绳套住狼脖子，麻绳在囤柱上绕了三圈，勒得木头"吱嘎"作响。瘸腿狼疯狂扭动时，囤顶的草帘子"咔嚓"裂开条缝，积雪簌簌落在狼头上，活像撒了层盐。栓子抡起钉耙往狼腰上砸，畜生吃痛松口，叼着半截草绳往桦树林逃窜，雪地上滴落的狼血转眼就冻成了红珠子。
，屯里人聚在未完工的粮囤里烤火，松木柈子在铁皮桶里烧得噼啪响，火光映着每个人冻得发青的脸。李红军就着火光缠手上的冻伤，王秀梅递来碗滚烫的松针茶，茶汤上漂着几粒冻梨丁。马大炮蹲在梁架下削柞木楔子，烟袋锅子的火星映着裂缝处的冰晶："明日得上黑瞎子岭伐红松，这粮囤顶不住第二场雪。我瞅天象，后半夜还得有场大的......"
囤外风声渐歇，月光照在雪地上泛着幽蓝，像是撒了层玻璃渣。西条猎犬轮流守夜，大青的耳朵始终支棱着，偶尔冲着桦树林方向低吼，喉咙里滚动的呜咽声像是闷雷。李红军抱枪靠在麻袋堆上，听见冰层下的暗河仍在汩汩流动，像条冬眠未醒的巨蟒在翻身。远处传来狼群啃食冻肉的"咯吱"声，间或夹杂着幼狼争抢的嘶叫，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刺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