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时节的细雨如丝，斜斜织就一张朦胧水网，将西街的青石板洇得发亮。悦来居的弧形玻璃屋顶上，雨珠正顺着琉璃瓦的弧度滚落，撞击在檐下的铜铃上，敲出碎玉般清越的声响。苏晚坐在后厨榆木案板前，手中竹刀在九孔藕节间游走如飞，雪白的藕肉翻出细腻的肌理，偶有几点雨珠透过雕花木窗棂溅在藕段上，在深色的案板上滚作几捧碎钻。
"哐当——"
前堂突然爆出瓷器碎裂的巨响，紧接着是阿桃压抑的惊呼。苏晚手中竹刀猛地一顿，刚剥落的藕皮弧线骤然中断，竹刀尖端在案板上划出细响。她攥着刀冲出去时，木屐在湿滑的青石板上打滑，只见穿石榴红蹙金绣袄的女子正立在狼藉的碎瓷中央，八幅罗裙上用金线绣就的凤凰随着她的动作流光溢彩，鬓边垂落的珍珠璎珞晃得人眼晕。女子纤足正碾着半片青花瓷碗，釉色里的缠枝莲纹被碾得模糊——那是苏晚托景德镇窑工烧制的专用餐具，每只碗底都刻着细如蚊足的"悦来居"暗纹，单是开窑就耗了整整三个月。
"你就是苏晚？"女子用镶玉的食指指着案板，翡翠护甲在阴沉天光下泛着冷碧色，护甲尖端还沾着点胭脂色，"丞相府设宴，你就拿这种粗瓷劣碗待客？"
苏晚弯腰捡起一片残片，碎瓷边缘还沾着未干的糖汁，那是今早新熬的桂花糖膏。这套餐具采用景德镇特有的高岭土，胎薄如纸，对着天光能映出指影，如今却在任瑶华脚下裂作数瓣，像被碾碎的心血。"任瑶华小姐，"她将残片递到对方面前，指尖触到瓷片的冰凉，甚至能摸到胎体里细密的气孔，"此碗出自御窑厂旁的百年柴窑，单只造价五两白银，不知何处粗劣？"
任瑶华冷哼一声，甩着嵌红宝石的洒金帕子，帕角流苏扫过案板上刚洗净的藕段，惊起几点水珠落在她自己的绣鞋上。"五两？"她晃了晃耳垂上的赤金累丝耳坠，明珠在雨幕中微微颤动，耳坠下悬着的珊瑚珠蹭过脖颈，"本小姐这对耳坠，够买你这破店十副碗碟。"话音未落，她身后的丫鬟春桃突然尖声惊叫，指甲几乎戳到藕段上，镶银的长指甲在藕皮上划出白痕："小姐快看！这藕孔里有泥！定是没洗干净要毒死人！"
林知许抱着账本从账房冲出，眼镜片被雨水蒙得发白，布鞋底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吱呀"打滑，差点撞翻醋坛。"胡说！"他推了推眼镜，露出账本上墨迹未干的账目，"每节藕都用活水冲了三遍，我亲自盯着伙计用细竹筷捅洗的！"沈清欢紧随其后，手中举着刚切好的藕片，雪白截面上连一丝泥星子都没有，在天光下透亮如上好的羊脂玉，边缘甚至能看到细密的纤维纹理。
任瑶华却突然捂住嘴干呕起来，身形晃了晃，珍珠璎珞撞在锁骨上发出"叮叮"的脆响。"呕——肯定有毒！"她皱着眉捂住小腹，精心描画的远山眉被雨水洇得模糊，脸上的胭脂晕开一片，"我肚子疼得厉害......"旁边的老嬷嬷立刻拍着大腿哭喊起来，银簪上的红宝石随着动作剧烈颤动，几乎要从簪头脱落："哎哟我的小姐！快传大夫啊！丞相小姐要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这破店拿什么赔？"
食客们吓得纷纷后退，绸缎庄老板娘攥着绣花帕子躲到廊柱后，帕子上的并蒂莲纹被攥得发皱。王屠户提着明晃晃的剔骨刀挡在苏晚身前，刀刃在雨中闪着寒光，刀背上还沾着今早宰猪时的血渍："任瑶华！你少血口喷人！我家刚宰的土猪下水都比你干净！"刀把上的防滑纹磨得发亮，那是常年握刀留下的痕迹。
苏晚却按住王屠户的胳膊，上前一步对任瑶华福身行礼，粗布裙角扫过地上的碎瓷片，发出轻微的刮擦声。"既然小姐疑心食物有毒，"她指了指蒸笼里冒出的热气，白汽氤氲中露出糯米藕的金黄轮廓，糖汁在笼底凝成琥珀色的结晶，"不如我当场再做一份，请春桃姑娘先尝？"
任瑶华盯着她袖口补着蓝布的补丁，那是昨夜缝补时特意选的粗布，忽然冷笑出声，翡翠护甲在案板上敲出"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震得案板上的藕段轻颤。"你想借机换药？"她上下打量着苏晚，目光落在她腰间的围裙带上，"当本小姐傻么？"
"若怕换药，"苏晚从竹篮里拿起另一节带泥的鲜藕，泥渍里还裹着西湖特有的青萍，竹刀在手中转出半圈，刀刃闪着寒光，刀柄上刻着她名字的首字，"我便用这节生藕当场切片，连糖汁都是现熬的。"她扬声吩咐沈清欢，"去取新晒的桂花糖来，再把井水烧沸，用紫铜锅现熬糖汁，记得撇去浮沫。"
春雨越发细密，敲打着玻璃屋顶的声响如珠落玉盘，与后厨铜锅烧水的咕嘟声交织。前堂一时安静得只剩竹刀刮过藕皮的轻响，苏晚垂眸切藕，手腕翻转间，竹刀在藕肉间游走自如，每片都薄如蝉翼却丝毫不裂，藕片落进清水盆时，漾起一圈圈涟漪，惊散了盆底沉着的几片桂花。围观的食客们暗暗称奇，连躲在柱后的绸缎庄老板娘都忍不住探出头来，发髻上的银钗在雨中微微晃动。任瑶华看着她从容不迫的模样，攥着洒金帕子的手渐渐收紧，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帕角的红宝石在雨幕中闪烁着怨毒的光，绣着缠枝莲的帕面被攥得变了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