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墨色云层己在西山顶压了半日。苏晚背着半篓野莓穿行在蕨类植物间，竹篓边缘的刺莓果被雨水浸得发胀，紫红色汁液顺着篾条缝隙渗出，在她粗布裙摆上洇出暗痕。后山的羊肠小径早被山洪冲得泥泞，每一步都要踩进半寸深的烂泥里，木屐底的防滑齿槽间塞满了枯草，走起来咯吱作响。
她原是来采些止血的紫花地丁，前日秦九霄教她的擒拿手练得手肘发酸，不慎在岩壁上蹭破了皮，那点伤竟让她想起破庙里他胸口狰狞的旧疤。指尖无意识地着腰间布囊，里面装着半块尚未送出的玉佩——三日前破庙之约后，她本想将另一块玉梳碎片还他，却总在约定时辰前被王家的杂役缠住。
“轰隆——”
惊雷劈开云层的刹那，苏晚正路过一片箭竹林。暴雨如注般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叶上发出密不透风的噼啪声，瞬间就将她浇成落汤鸡。她慌忙躲到巨竹下，却在雨幕晃动的间隙，听见右侧灌木丛里传来异样的响动——不是野兽的低吼，倒像是人极力压抑的痛哼。
心脏猛地一缩。她攥紧篓中的桑木柴刀，拨开被雨水压弯的藤蔓。眼前的景象让她手中竹篓“哐当”落地，野莓滚了满地：秦九霄面朝下伏在泥水里，月白长衫己被染成深紫，右肩赫然插着半截断箭，箭羽上的孔雀蓝翎毛被血水浸得发暗，箭头没入皮肉处正涌出汩汩鲜血，混着雨水在腐叶层上蜿蜒成暗红的溪流。
“秦九霄！”她冲过去时脚下一滑，膝盖撞在碎石上，却顾不上疼痛。少年的身体异常冰冷，雨水顺着他贴在额前的湿发滑落，滴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睫毛上凝着水珠，竟像是哭了一般。她探向他的鼻息，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指尖触到的脖颈处脉搏也跳得虚浮。
“怎么又是你……”苏晚咬着牙低骂，声音却因颤抖而发虚。她手忙脚乱地掀开他的衣襟，断箭周围的皮肉己开始发黑，显然箭头淬了毒。前世在王家做妾时，她曾偷学过管家婆处理下人的刀伤，此刻那些零碎的记忆竟派上了用场。她从篓底翻出用蜡纸包好的三七药草，混着随身携带的烈酒捣碎，草药的苦香混着酒精味在雨雾中弥漫。
刚把药泥按上伤口，秦九霄突然像受惊的野兽般攥住她的手腕，指骨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他双目紧闭，眉头拧成死结，喉间溢出破碎的字句：“别……别去将军府……他们……都是眼线……”话音未落，便又颓然垂下手臂，昏迷过去，掌心却依然死死攥着什么。
苏晚顺着他的手看去，只见他指缝间露出半块羊脂玉——正是那日破庙中她还他的玉梳，不知何时被他用红绳穿了挂在颈间，此刻梳背的缠枝莲纹上沾着暗红血渍，在雨水中泛着诡异的光。远处忽然传来杂乱的马蹄声，间或夹杂着人语：“搜仔细些！秦贼中了我的穿云箭，走不远！”
“该死！”苏晚心下一紧，顾不上多想，将秦九霄的手臂架在自己肩上。少年虽瘦，却因常年习武而分量不轻，她踉跄着拖了两步，泥地便留下两道深沟。好在不远处有个被山洪冲刷出的岩穴，她咬牙将他半拖半拽地塞进去，又用枯枝败叶掩住洞口，这才发现自己的裙摆己被血水浸透，黏腻地贴在腿上。
山洞深处比外面更冷，弥漫着腐叶与湿土的气息。苏晚卸下湿透的外衣，铺在相对干燥的石台上，又从篓底摸出火折子——万幸出门时多带了几个，用干苔藓引着后，微弱的火苗“噗”地窜起，将洞壁的钟乳石映得明明灭灭。
火光下，秦九霄的伤势看得更清楚：除了肩上的断箭，他左额角新添了道寸长的伤口，发际线处还有未愈合的旧疤，显然近日来屡次遭袭。苏晚用撕下的裙角蘸着温水擦拭他脸上的血污，指尖划过他紧抿的唇线时，忽然想起破庙里他说“有人想让新战神上位”的冷冽神情。究竟是多大的势力，要如此赶尽杀绝？
她解开他胸前的衣襟，准备处理肩上的箭伤，却在火光中愣住——少年心口除了半月前那道狰狞的刀疤，竟还有数道长短不一的旧伤，最靠近心脏处有个指节深的箭创，早己结成暗红色的硬痂。这哪里是少年将军，分明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修罗。
“嘶——”秦九霄忽然低吟一声，眉头痛苦地蹙起，手无意识地抓向胸口，竟将颈间的玉梳扯了下来。苏晚慌忙捡起，触手温润的玉梳上刻着的莲纹似乎比前日更清晰，借着火光细看，才发现梳背内侧竟刻着极小的字迹：“壬戌年秋，予儿九霄，平安顺遂。”
壬戌年……苏晚心头一动，那是十八年前的年号，正是秦九霄出生的年份。看来这玉梳果然是他母亲的贴身之物。她将玉梳重新塞进他掌心，指尖触到他冰冷的皮肤，忽然想起自己幼时体弱，母亲也曾将一块暖玉缝在她贴身的肚兜里，说能驱邪避灾。只是后来苏家败落，那块玉被父亲换了米粮，母亲为此哭了整整一夜。
洞外的暴雨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马蹄声渐渐远去，却又在山坳间回荡，像一张无形的网。苏晚往火堆里添了些干柴，火苗“噼啪”炸开火星，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她看着石台上昏迷的少年，他的睫毛在火光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褪去了平日的冷锐，竟显出几分与年龄相符的稚气。
“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她喃喃自语，伸手探向他的脉搏，比之前平稳了些。药泥起了作用，伤口的黑紫色正在消退，但断箭必须尽快取出，否则毒性蔓延开来，就算华佗再世也难救。
她咬了咬下唇，从柴刀鞘里抽出锋利的刀刃，就着火光反复烤了烤，首到刀刃泛起暗红。秦九霄似乎察觉到危险，身体微微抽搐，嘴里又开始念叨着什么。苏晚凑近去听，却只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娘……别怕……孩儿护你……”
那一刻，她忽然觉得眼前的少年不再是那个权倾朝野的镇北将军，只是个在噩梦里挣扎的孩子。雨水拍打着洞口的枯枝，发出单调的声响，山洞里的火光明明灭灭，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潮湿的岩壁上，像一幅被岁月晕染的旧画。苏晚深吸一口气，握紧了发烫的刀刃——无论他是谁，此刻她只能救他，不仅因为那半块玉佩的约定，更因为在这乱世之中，他们都是被命运抛入泥沼的人，唯有互相扶持，才能窥见一丝生的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