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晚风裹着半树槐花香,从木格窗的雕花缝隙间游弋而入。苏晚捏着铜板的指尖顿在半空,灯盏里的豆油灯芯恰在此时爆出个灯花,火星溅落在青石板上,将她俯身数钱的影子劈成两半——那影子瘦得像片被夜风揉皱的纸,在斑驳的土墙上微微晃动,腕间磨得发亮的银镯随着指节轻颤,发出细碎的声响。
竹篾钱袋己胀得滚圆,沉甸甸地压在粗布裙摆上。她数到第三十六文时,指腹触到枚边缘微卷的康熙通宝,铜绿沁在纹路里,像极了前日在集市上张彪吐在她摊位前的浓痰。嘴角刚勾起抹冷笑,"吱呀"一声,朽坏的木门被撞开道裂缝,煤油灯的光骤然晃出个狰狞的弧度。
王桂花举着半盏油灯闯进来时,鬓边的银镶珠钗斜得几乎坠地,灯油顺着陶盏边缘蜿蜒而下,在青石板上烫出蜿蜒的焦痕。她身后的苏大柱缩着脖子,擀面杖攥得死紧,鞋底的湿泥蹭在门槛上,洇出两团深褐的印记——那是从三十里外的苏家村连夜赶来的痕迹,泥星子还沾着田埂间的露水。
"好你个丧门星!"尖利的嗓音划破夜的沉寂,油灯将王桂花颧骨上的褐斑照得发颤,"把你堂妹苏巧巧害得嫁去王家村冲喜,自己倒在这城里吃香喝辣!"她三角眼陡然盯上桌上的钱袋,扑上来的势头撞翻了砚台,松烟墨汁泼在苏晚刚写就的休书上,那宣纸上"恩断义绝"西字的最后一笔,瞬间被染成深褐的泪痕。
苏晚侧身避过,指尖从枕头下抽出半张残纸。墨汁在纸角晕开朵妖冶的花,却掩不住"休书"二字的风骨——她提笔时特意用了秦九霄教的悬腕法,撇捺间带着漠北风沙般的冷冽。"我苏晚生是苏家的人..."她顿住话头,指甲划过"死"字的最后一钩,声音陡然低下去,"从今日起,与苏家血脉两清,如同这墨汁入了水,再难相认。"
"放你娘的驴屁!"王桂花劈手夺过休书,粗粝的指尖碾过宣纸纹路,"你这条贱命是我十月怀胎生的,想断就能断?"碎纸沫飘落在苏晚脚边,像撒了一地的雪,"你堂妹嫁过去三天就被跛子打得尿血,你爹说了,你得赔五十两银子给王家村!"
"五十两?"苏晚盯着地上的碎纸,忽然笑起来。那笑声从胸腔深处溢出,带着夜露般的寒意,惊得梁上燕子巢里传来雏鸟的唧啾。"当年把我卖给王家做妾换了五两银子,如今堂妹替我嫁去冲喜,倒成了我的不是?"她想起前世苏巧巧穿着嫁衣时,袖口藏着的那枚偷来的金戒指,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弯月形的血痕。
"你还敢提!"苏大柱扬起擀面杖,枣木杖头在油灯下划过道凶戾的弧线。却在此时,门板被"砰"地撞开,阿桃提着羊角灯笼闯进来,鬓边的栀子花沾着露水,灯笼光将她身后的人影拉得老长——张婶端着的铜盆还在晃荡,水花溅湿了王桂花的粗布裤脚;李大爷攥着的旱烟杆斜指天空,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
"他婶子这是唱的哪出?"阿桃将苏晚护在身后,灯笼光映得她脸颊绯红,"苏晚姐姐今日才帮我赶跑了收保护费的泼皮,您老半夜三更带着棍子上门,莫不是想抢钱?"
张婶"哐当"一声将铜盆蹾在地上,水花溅起三尺高:"就是!苏老大媳妇,你家苏晚每日天不亮就上山采果子,不像你家明强,整日蹲在村口赌钱......"
王桂花看着周围邻里鄙夷的目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像被人劈头盖脸泼了盆浆糊。她狠狠啐了口唾沫,拽着蔫头耷脑的苏大柱摔门而去。门板撞在门框上发出巨响,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覆在满地的碎纸与墨痕上,如同盖上层薄薄的丧布。
苏晚蹲下身收拾,指尖忽然触到块冰凉的硬物。那是从碎纸堆里滚出来的玉佩,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雕着只昂首的麒麟,虎口大张处露出锋利的獠牙,玉佩边缘用阴刻手法镌着"九霄"二字,笔画间还残留着干涸的血渍。她想起后山乱葬岗上,那少年染血的掌心死死攥着的半块玉佩,想起黑衣骑士腰间那枚刻着黑隼的令牌,阿桃说那是镇北将军秦九霄的死士标志。
夜风忽然紧了,吹得窗棂纸"噗噗"作响。苏晚着玉佩上的麒麟纹路,忽听得头顶瓦片传来极轻微的"咔嚓"声,像冬雪压断枯枝的细响。她猛地屏住呼吸,吹灭油灯的刹那,整间屋子陷入墨色的沉寂,只有月光从窗棂间漏进来,在地上织出纵横的银格子。
道黑影如壁虎般翻进院墙,落地时未发出半分声响。他立在院子中央,玄色斗篷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腰间悬着的长剑在月光下泛着冷霜般的光,剑穗上的猩红流苏如同凝固的血滴。苏晚贴着土墙滑到门后,指尖沁出的冷汗濡湿了袖底——那黑影靴底的马刺在青石板上划出细微的火花,正是前日追杀秦九霄的黑衣人装束。
"玉佩交出来。"黑影的声音被黑布蒙着,像生锈的铁器摩擦,"别逼我动手。"他往前踏了半步,斗篷下摆扫过水缸边缘,惊起的涟漪在月光下碎成银鳞。
苏晚握紧怀里的玉佩,羊脂玉的凉意顺着指尖渗进血脉:"是后山那位公子派你来的?"她想起少年昏迷时紧蹙的眉头,想起他胸口狰狞的刀疤,"他究竟是谁?"
黑影沉默良久,靴尖碾过落叶的碎裂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明日巳时,城西破庙。"他转身时,斗篷带起的风掀翻了墙角的簸箕,露出里面未晒透的野莓干,"带上玉佩,这是最后一次。"
话音未落,人影己如夜枭般翻上院墙,消失在槐树枝桠间。苏晚走到院子中央,抬头望着空荡荡的夜空,只有疏星在云隙里闪烁。怀里的玉佩似乎还残留着黑影身上的寒意,那麒麟的獠牙在月光下闪着幽光,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玉身,扑进这暗流涌动的夜色里。夜风穿过巷口,吹得满树槐花簌簌坠落,像是谁在暗中撒下满把的秘密,落了她满身满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