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阳光穿过新抽的梧桐叶,在清欢书院新修的藏书楼飞檐上镀了层金边。苏晚立在二楼回廊,指尖着斑驳的书桌——桌面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里,嵌着"钱氏宗祠"的鎏金字样,也藏着虎娃偷偷刻画的稻穗图案。风掠过檐角铜铃,突然听见兰兰在楼下扯着嗓子喊:"姐姐!学政大人的八抬大轿到村口啦!"
雕花楼门推开时,檀香混着油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学政官服上的獬豸补子在阳光下泛着暗纹,他望着庭院里穿梭的学生——虎娃抱着算盘从纺织坊跑出来,算珠撞在棉布帘上叮咚作响;几个丫头正踮脚将新晒的棉线挂上木架,纺车的吱呀声与远处传来的读书声交织成曲。
"苏姑娘,"学政抚着腰间玉带,突然轻笑出声,官帽上的红缨随着动作轻颤,"这便是你在奏章里写的'知行合一'?"他的目光扫过廊下堆着的《农政全书》手抄本,旁边还放着半筐待纺的棉籽。
苏晚从袖中取出账本,桑皮纸边缘被翻得发毛,墨迹里还沾着棉絮。"是饿肚子的孩子,"她翻开夹着干枯棉叶的那页,"用纺车转出来的笔墨钱。"账本上,"纺织坊进项"与"购书支出"两栏数字工整对应,中间夹着张泛黄的便签,是刘夫子写的:"留十两,买虎娃过冬的棉鞋"。
人群中突然传来骚动。苏晚望去,见王举人缩在老槐树下,脸上那道红痕还未消退——那是前日因克扣佃户租子,被官府杖责留下的印记。他的狐裘大氅换成了粗布长衫,握着折扇的手微微发抖,扇面上"清风明月"的题字被撕去了一角。
"朝廷有旨!"学政突然展开明黄卷轴,惊得梁上燕子扑棱棱飞起,"着清欢书院为天下义学表率,拨银万两,推行其'耕读相济'之法!"
欢呼声浪瞬间掀翻了茅草屋檐。虎娃抱着刚到的《天工开物》跳起来,书页间夹着的银杏叶书签飘落;兰兰举着贴好标签的棉线匣子,标签上"勤学"二字是她用蓝墨水写的,字迹虽歪扭,却透着股执拗的劲儿。远处传来木铎声,清脆的"当当"声中,刘夫子拄着拐杖,正摇着那枚铜铃铛召集学生。
学政踱步到纺织坊前,望着墙上那面"勤能补拙"的锦旗。红绸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西个大字写得苍劲有力,边缘还绣着细密的棉桃图案。"这字......"他转头看向苏晚,"当出自名家之手?"
"是虎娃写的。"苏晚指向棉田方向,少年正赤脚踩在田埂上,裤腿卷到膝盖,手里握着蘸满墨汁的竹笔,"他说纺车要转得快,书也要读得熟。"想起半月前,虎娃在油灯下苦练书法,手腕酸得拿不住筷子,却硬是在第七张宣纸上写出了让刘夫子击节赞叹的"勤"字。
阳光穿过藏书楼雕花窗棂,在王举人认捐的书桌上投下斑驳光影。曾经刻着乌龟的地方,如今深深嵌着个"勤"字,是虎娃用断齿的算盘珠一点点凿出来的,笔画里还残留着木屑。苏晚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那年账本上触目惊心的窟窿,想起张货郎颤抖的手,想起李木匠扛着斧头来讨工钱时的模样。
风掠过满院的棉苗,沙沙声与木铎声、纺车声混在一起。学政抚须颔首,官靴踩过青砖上的树影:"苏姑娘可知,这木铎自古便是传道之器?"他指向刘夫子手中的铜铃,铃舌撞击处己磨得发亮,"如今这铃声,倒比金銮殿的编钟更动听。"
苏晚望着孩子们奔向讲堂的身影,兰兰的羊角辫在风里晃成两团火苗,虎娃的算盘珠在腰间叮咚作响。远处棉田翻起绿浪,仿佛千万本摊开的书册。她知道,这场资金危机化解的不只是账本上的窟窿,更是人们心中那道横亘千年的沟壑。而清欢书院的木铎声,终将与纺车的吱呀、算珠的脆响、书页的翻动声一起,在这片土地上,奏响属于寒门学子的新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