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气蒸腾的午后，青石街道在烈日炙烤下泛起刺眼的白光，仿佛每一块石头都在喷吐着灼人的热气。穗娘将自制龙骨水车的草图紧紧攥在手心，粗布帕子包裹的图纸边缘己被汗水浸得发皱，墨迹晕染开来，像是一朵朵绽开的墨色小花。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咸涩的汗味，喉咙里仿佛塞了一把晒干的稻草。
"阿姐，这水车轴总卡壳，真能修好？"春桃背着装满零件的竹篓，发辫湿漉漉地黏在纤细的脖颈间。竹篓里的木轴随着她的步伐相互碰撞，发出细碎清脆的声响，像是某种奇特的乐器。少女踮起脚尖避开路面上晒干的牛粪，额角的汗珠顺着精致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布满补丁的衣襟上，洇出深色的痕迹。
穗娘停下脚步，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她望着妹妹被晒得通红的脸颊，伸手替她拨开黏在脖子上的发丝，指尖触到一片湿热的肌肤。"修不好也得修，"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烈日烤干了水分，"不然东边那三亩秧苗就保不住了。那可是阿爹留下的最后一块好田。"
春桃望着穗娘后颈晒脱的皮，新长出的皮肤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她鼻尖一酸，声音不自觉地带上哭腔："要不...咱们去求求大伯娘？她认识县里的铁匠..."
"求她？"穗娘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倔强的光芒，手指无意识地着图纸边缘，"她巴不得我们的秧苗全旱死，好把田地便宜收走。"她突然加快脚步，市集尽头传来的哄笑声让她的瞳孔骤然收缩——那笑声里带着熟悉的轻蔑，就像当年大伯娘嘲笑她改良粪肥时那种高高在上的腔调。
十几个汉子围成一圈，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混着轻蔑的嗤笑飘来。"这画的什么玩意儿？""齿轮能打水？怕不是从疯人院跑出来的！"穗娘拨开人群，粗糙的布料摩擦声和男人们身上的汗臭味扑面而来。她看见角落里蹲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那人穿着破洞的草鞋，脚趾甲缝里嵌满泥垢，褪色的粗布短打上沾着炭灰与机油，斗笠压得极低，只露出线条凌厉的下巴和一道若隐若现的疤痕。
男子正用木炭在青石板上作画，手腕翻转间，交错的齿轮结构逐渐成型。那些线条如同有生命一般，在石板上蜿蜒伸展，齿牙咬合的精确度让穗娘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她蹲下身，粗布裙摆扫过石板，将图纸边缘未干的炭灰扫落。
"这是齿轮联动装置？"话一出口，穗娘就后悔了。周围瞬间安静下来，数十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她身上，像无数把小刀。作画的男子动作顿住，缓缓抬起头，斗笠阴影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泛着冷光，像是深井里的寒冰。
"妇人也懂机关术？"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几分嘲讽。人群爆发出更大的哄笑，有人吹起刺耳的口哨："妹子，这可不是绣花织布，回家带孩子去吧！"
穗娘感觉一股热血涌上脸颊，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深吸一口气，弯腰捡起被风吹散的草图，用力摊开在石板上，纸张发出清脆的响声。"你这装置虽妙，"她强压着颤抖的声音，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却忽略了水流冲击力。"她点着图纸上的一处标记，"齿轮轴若不加防护套，不出半月就会被泥沙磨损。"
男子的瞳孔微微收缩，盯着她草图上密密麻麻的标注——那些用木炭修改的灌溉角度、水力测算公式，分明出自行家之手。他伸手扯了扯斗笠，露出半截布满伤痕的脖颈，疤痕像蜈蚣一样蜿蜒到衣领深处："倒是小瞧你了。"他突然抓起地上的炭笔，在石板空白处快速勾勒，"加上螺旋导流槽如何？"
穗娘眼前一亮，立刻凑近细看。两人旁若无人地讨论起来，周围的嘲笑声渐渐变成了困惑的窃窃私语。春桃紧张地站在一旁，手指绞着衣角，警惕地盯着周围不怀好意的目光。
"还真聊上了？"一个满脸麻子的汉子啐了一口浓痰，"一个流浪匠人和乡下丫头，能捣鼓出什么名堂！"
"你们懂什么！"春桃突然跺脚，涨红着脸反驳，声音因为激动而尖细，"我阿姐能用粪水养鱼，育出早熟稻种，这水车..."她的话被穗娘抬手打断。
穗娘全神贯注地望着石板上逐渐完善的设计图，心跳如擂鼓。这个自称沈明远的流浪匠人看似潦倒，却对机关术有着惊人的造诣。当她指出齿轮间距的问题时，男子甚至从腰间掏出个黄铜卡尺——那卡尺做工精良，上面刻着复杂的花纹，与他破烂的衣着形成鲜明对比。
"这里。"穗娘用炭笔在石板上画了个圈，炭灰沾在她指尖，"水流冲击点需要加固。"
沈明远眯起眼睛，突然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他的手掌粗糙温暖，虎口处有一道陈年伤疤："你确定？"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挑战的意味。
穗娘没有退缩，首视着他的眼睛，感受到对方掌心传来的热度："我观察过雨季的水流方向。"她抽出手，在石板上画出几条波浪线，"若是这个角度..."
沈明远突然笑了，那笑容让他脸上的疤痕扭曲起来，却莫名透着一丝真诚："有意思。"他将卡尺扔给穗娘，黄铜在阳光下闪着温暖的光，"明日去城西铁匠铺找我，光画图纸可造不出水车。"
话音未落，远处突然传来惊呼。"不好了！河水暴涨！""堤坝要撑不住了！"人群瞬间作鸟兽散，春桃脸色发白，抓住穗娘的手臂："阿姐，咱们的水车还在河边！"
穗娘抓起图纸起身，却发现沈明远己经背起行囊。他回头看了她一眼，斗笠下的目光意味深长："想去看真正的机关术吗？"没等她回答，他己混入奔跑的人群，只留下石板上未干的图纸，在热浪中微微卷曲，像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阿姐，我们..."春桃的声音带着犹豫，手指紧紧攥着穗娘的衣角。
穗娘望着沈明远远去的背影，攥紧了手中的黄铜卡尺，金属的凉意渗入掌心："走，去河边。"她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决心，"我倒要看看，这个沈明远到底有什么本事。"
她拉起妹妹的手，两人逆着人流向前跑去。穗娘的心跳得厉害，不知是因为奔跑还是因为那个神秘匠人眼中闪烁的光芒——那光芒让她想起了父亲在世时谈论农具改良时的神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