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稻香坞浸在浓稠如牛乳的晨雾里,运河水面像一块蒙着薄纱的古镜,倒映着岸边新抽芽的垂柳。
码头的青灰色木板上凝结着细密的露珠,踩上去吱呀作响,惊起一群在缝隙间啄食的麻雀。远处传来更夫收梆子的声响,混着水车转动的吱呀声,在雾霭中若隐若现。
穗娘披着粗布短褂立在栈桥尽头,手中攥着的《农书》被露水洇湿了边角。她望着雾气深处,忽然听见一阵低沉的汽笛声撕破晨雾。
随着水花翻涌,一艘挂着红、白、蓝三色帆布的西洋商船破开薄雾缓缓驶来,船头的青铜鹰首雕像在熹微晨光中展翅欲飞,鹰嘴处还挂着几缕昨夜的海草。
"来了!"春桃踩着木屐小跑过来,蓝头巾上沾着新鲜的槐花,发梢还滴着水珠,"沈师傅说这船吃水线比咱们的漕船深两尺,船底怕是装着铁壳!"她话音未落,商船己缓缓靠岸,缆绳抛上码头时带起一串晶莹的水花。
甲板上堆满标着异国文字的木箱,浓烈的朗姆酒香混着没药、乳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惊得栖息在芦苇丛中的白鹭扑棱棱飞起。
舷梯放下的瞬间,一个卷发高鼻的洋人扶着嵌金边的手杖走下船。他戴着镶红宝石的单片眼镜,金丝绣边的孔雀蓝外套在阳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皮靴踩在潮湿的木板上发出"哒哒"声响。
"尊敬的女士,"他生硬的官话里带着奇怪的腔调,从袖中取出一小袋胭脂米,"贵地的红米煮出的饭,竟如晚霞般瑰丽..."他转动着手中的米粒,镜片后的眼睛闪着精光,"我们愿用整船的机械钟表,交换种子。"
围观的村民顿时炸开了锅。老石匠握着烟斗凑上前,烟锅里的火星忽明忽暗:"拿铁疙瘩换谷种?这不是拿金碗讨饭吗!"几个妇人交头接耳,怀里抱着的孩童躲在母亲身后,好奇地盯着洋人袖口晃动的银铃铛。
穗娘却注意到商船甲板上,几个水手正悄悄用望远镜观察岸边的蒸馏酒作坊。
"且慢。"穗娘将《农书》往腰间一插,粗布裙摆被江风掀起,露出绑着护膝的双腿,"陈阿伯,劳您取些去年的收成记录来。"她转向洋人,目光如炬:"您可知这胭脂米需搭配特制的农家肥,灌溉时要混入三成山泉水?"
洋人身后的翻译官赔着笑插话:"我们自然知晓种植不易,所以..."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金属碰撞声打断。
陆青山带着猎户们手持鱼叉围拢过来,兽牙项链随着呼吸晃动,新铸的鱼叉头还沾着未擦净的铁锈:"在稻香坞谈买卖,先把来意说清楚!"
这时,沈明远拨开人群挤进来,护目镜滑到鼻尖,露出布满血丝的眼睛:"这船三天前在胶州湾出现过,和赵有德的旧部密会过!"他举起手中的牛皮纸,上面画着商船的草图,"他们还打听过咱们蒸汽脱粒机的构造!"
洋人的脸色微变,却仍保持着微笑:"误会,纯属误会!我们不过是..."他的话被春桃的尖叫打断。
只见春桃举着账本从人群中冲出,蓝头巾歪在脑后:"他们要订五百坛陈年米酒,说是运去新大陆——可单子上写的交货港口,分明是漕帮的老巢!"
码头瞬间陷入剑拔弩张的寂静。穗娘注意到洋人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皮质手铳,她不动声色地握紧腰间短刀:"阁下若真心通商,明日带着货物明细再来。"她指向岸边新立的石碑,上面刻着"农技通商章程"几个大字,"但在稻香坞,规矩得由我们定。"
当商船缓缓驶离码头时,穗娘望着船尾搅碎的浪花,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越是稀罕物,越要看清背后的钩子。"晨雾渐渐散去,阳光穿透云层洒在运河上,她展开《农书》,在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海商来访,吉凶未卜"。
远处传来女子书院的读书声,混着沈明远工坊里蒸汽机的轰鸣声,在暮春的空气中交织成一曲未知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