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烟雨相逢
第一章 烟雨相逢
暮春三月的扬州城,浸在溶溶月色中。歌楼画舫飘出婉转清音,粉墙黛瓦间人影绰约。一位青衫书生执素绢折扇,踏着青石板路徐行。霓虹倒映在蜿蜒的河道上,与月光交相辉映,将这座繁华古都的江南夜色,晕染成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卷。
腹内饥火如炙,辘辘肠鸣声在寂静中格外喧嚣。街边摊贩竹匾里风干的残羹碎屑,混着炭火余温蒸腾的焦香,勾得书生喉间泛起酸涩。他扶着斑驳的砖墙勉力支撑,指节攥得发白,双腿却像灌了沉重的铅块般绵软。眼前忽有金星乱迸,天旋地转间,意识坠入浓稠的黑暗。恍惚间,一抹素色衣角掠过眼帘,罗裙裾上的银线绣纹在暮色里闪过微光,那道纤细身影踏着碎步,正朝着他倾倒的方向疾奔而来。
烈日如金锥般刺进眼睑,书生刚要抬手遮挡,却被周身撕裂般的酸痛扼住动作。指尖颤抖着悬在半空,最终无力垂落。他将发烫的额头埋进潮湿的被褥,试图用黑暗熨服眼底翻涌的灼痛。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回廊那头蜿蜒而来,混着木屐轻叩青石板的脆响。当第三下吱呀声划破凝滞的空气时,雕花木门的缝隙里漏进半道晃动的天光,宛如一柄出鞘的剑,斜斜插在他汗湿的枕畔。
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光斑。少女踮着绣鞋轻盈转身,垂落的银铃发饰叮当作响:“可算醒啦!”她趴在床沿,桃花眼弯成月牙,指尖俏皮地戳了戳少年苍白的脸颊,“再睡下去,本姑娘可要把你喂给后山的白狐了哦!”
喉间泛起铁锈味的书生皱了皱眉,想别开脸却被扯住袖口。少女歪着头,鬓边的海棠簪子扫过他发烫的耳垂:“生气啦?”沾着药香的帕子轻轻覆上他额角的绷带,“明明昏迷时还攥着我的衣角不肯放呢。”
纱帐外,檐角风铃轻响。书生望着少女认真换药的侧脸,心口泛起陌生的暖意。指尖残留的温度还在发烫,他忽然觉得,被这样聒噪地“威胁”着,似乎也不坏。
晨光刺破窗棂的裂纹,碎金般的光洒在少女身上。粗布襦裙在光晕里泛起绒毛般的暖芒,更衬得她眉眼如画。青瓷碗在她掌心微微发烫,深褐色药汁还腾着细弱的热气,她跪坐在竹榻边,指尖轻轻拨开少年覆在额前的碎发,声线像春溪淌过鹅卵石般轻柔:“该喝药了。”
碗沿抵住苍白的唇瓣时,她特意倾斜了角度,生怕滚烫的药汁会烫着人:“大夫说你受了风寒,胃气未复,这碗药最是养人。”垂落的发丝扫过少年手背,她忽而抿唇笑了,“等你好些,我去后山挖些春笋,给你煮碗鲜美的粥。”
楚逸尘倚着雕花床栏,苍白的指尖悬在药碗上方迟迟未接。喉间泛起铁锈味,他却强撑着气声开口:“多谢姑娘救命之恩。在下楚逸尘,还未请教芳名?”睫毛轻颤间,他捕捉到对方握着青瓷碗的指尖泛白,袖口垂下的银铃随着微抖轻响,“为何独独对我悉心照料?如此厚意,倒让我不安了。”
少女垂眸时,鸦羽般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她腕间的药香混着若有似无的皂角气息漫过来:“公子重伤倒在破庙,总不能见死不救。”话音未落,楚逸尘耳尖己泛起薄红。闭眼聆听这清泉般的声线,喉结不自觉滚动,方才被病痛灼烧的灵台,此刻却因这抹温柔泛起涟漪。
少女银牙紧咬,望着楚逸尘固执的模样,又恼又急。她猛地将药碗往前一送,青瓷碗沿几乎贴上他的唇瓣,氤氲药气腾起,在两人之间织就一片朦胧。“楚公子!”她眼尾泛起薄红,语气带着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过是顺手施药,何必追根问底?萍水相逢,姓名又有何用?”
指尖死死掐着碗沿,她盯着楚逸尘缓缓吞咽药汁,看着他喉结滚动间,药碗渐渐见底。凉意漫上心头,她别开眼,声音冷若冰霜:“你既己见好,明日辰时,庙门自会为你敞开。”话音落,她猛地转身,裙摆扫过斑驳的青砖,惊起一地浮尘。
楚逸尘忽如惊弓之鸟,被褥滑落在腰间也浑然不觉。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单薄的衣袍下肩胛骨凸起,苍白的指节死死攥住床柱,青筋在皮肤下蜿蜒如裂帛:“姑娘且慢!”沙哑的嗓音里裹挟着破碎的急切,整个人前倾得几乎要栽下床榻,“绝非有意冒犯!救命之恩如巍峨山岳,我......”喉间涌上铁锈味,他强压下咳意,目光灼灼地望着少女转身时飘起的衣角,“若有幸金榜题名,定当结草衔环,哪怕赴汤蹈火!”
少女浑身剧烈颤抖,杏眼圆睁怒视着楚逸尘,眼眶泛红,似要喷出火来。她胸口剧烈起伏,颤抖着指着门口,声音尖锐如利剑出鞘:“伪君子!我真是瞎了眼!”话音未落,那只盛着药汁的青瓷碗“啪”地砸在地上,碎瓷飞溅。她转身时,发间银铃疯狂摇晃,发出刺耳的声响,绣着并蒂莲的裙摆扬起又重重落下。随着“哐当”一声巨响,木门被狠狠摔上,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落,只留下满室狼藉与惊愕的楚逸尘。
楚逸尘僵坐在床榻上,指节无意识地抠着粗布床单,望着门板剧烈震颤后荡起的细微尘埃。破碎的瓷片在地上泛着冷光,药汁蜿蜒成暗褐色的溪流,浸透了他垂下的衣角。喉结上下滚动两下,他抬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方才还灼热的掌心此刻却沁着冷汗。“不过问个姓名......”喃喃自语被穿堂风揉碎,他望着空荡荡的门槛,满心都是被迷雾笼罩的困惑,少女骤然爆发的怒意像一记闷雷,劈得他灵台一片空白,只剩莫名的委屈与迷茫在胸腔里翻涌。
天旋地转间,楚逸尘眼前炸开刺目的白光,喉间腥甜翻涌如潮。他徒劳地伸手去抓虚无的支撑,后背重重砸在凹凸不平的床板上,粗粝的木屑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酸涩的委屈混着不甘漫过心头,意识坠入黑暗前,最后一丝清明还在反复咀嚼少女的怒骂,像是含着枚带刺的野果,连呼吸都泛起苦意。
不知过了多久,楚逸尘在粘稠的黑暗中睁开眼。腐木气息混着若有似无的饭香钻入鼻腔,他摸索着撑起身子,指尖触到冰凉的陶碗——盛满饭菜的瓷碗还带着余温。夜风穿堂而过,卷着几片枯叶在屋内打着旋,远处传来更夫梆子声,却再没听见那熟悉的银铃声。黑暗如墨,浓稠得几乎要将他吞噬,唯有碗中饭菜的香气,成了这场无声对峙里最诡谲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