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紫禁城外。
回府换上官服的宇文长安在太清门外下了马车,宫里的内侍己经等候多时。
宇文长安连忙上前:“实在不好意思,吴公公,晚了些。”
“宇文大人算来早了。”吴有为福身行礼,笑道:“大人且再等等吧,傅大人还没到。”
宇文长安疑惑:“皇上还召见了傅大人?”
吴有为笑着点头:“皇上让你们二人一同去觐见。”
宇文长安的心不由地提起。
吴有为口中的傅大人乃是大理寺少卿傅云夕,他掌管的都察院与大理寺虽同属司法体系的一环,但是除“三司会审”外接触并不多,然而皇上此次召见他们却未召见刑部尚书,让他不由得想起傅云夕手上的一桩案子。
他试探地问道:“公公可知皇上此次召见所为何事?”
“宇文大人抬举老奴了,这哪里是老奴能打听的。”吴有为继续笑着,不大的下垂眼几乎眯成一条缝,闪着浑浊的光,“只是老奴出来时,皇上看着可不大高兴。”
宇文长安提起的心又重重往下砸去,他面色微沉,暗暗思索此次急召的凶险。
恰巧此时,身后传来马蹄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呦,傅大人来了。”吴有为微抬下巴,朝宇文长安示意。
宇文长安转过身,就见一位身着灰黑色无补常服的男子打马而来,正是他们等候的大理寺少卿傅云夕。
傅云夕二十余岁己位高西品,相貌英挺,冷淡中透着一股狠劲,身为文官却有着武将才有的肃杀之气,是京中有名的青年才俊,颇得皇上重视,连如今捅破了天的左行厂一案也交由他全权负责。
男人拉动缰绳停在两人面前,然后翻身下马,朝两人行礼:“宇文大人,吴公公,久等了。”
吴有为躬身笑道:“傅大人客气了,老奴也未等多久,既然两位大人都己到了,还是别浪费时间,随老奴来吧。”
说罢,转身朝宫内走去。
宇文长安和傅云夕并排跟在他身后,却隔着好几步的距离。
“傅大人觉得,皇上召见所为何事?”宇文长安小声道,傅云夕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宇文长安久负贤名,满朝文武或多或少都有些灰色私产,唯独他两袖清风,然而这样一个人,在污泥般的官场却如鱼得水,官运亨通。他上任大理寺少卿不过一年,与宇文长安只共事过几次,对这位众人又爱又恨的左都御史不甚了解。
傅云夕道:“宇文大人都不知,我又怎会知道。”
宇文长安道:“裴大福统领左行厂,表面是皇上的眼睛,背地里却结党营私,意图谋反,贪墨赃款足有半数国库之多,虽然其人己在狱中畏罪自杀,但这笔赃银却下落不明。”
傅云夕冷笑:“宇文大人不会也如那群狼贪鼠窃之辈一般,认为是下官贪墨了那笔赃银吧?”
宇文长安斜睨了他一眼:“自然不是,傅大人误会了,本官不过是想问傅大人可有怀疑之人罢了。”
傅云夕反问道:“听宇文大人这话,莫不是心中己有怀疑之人?”
宇文长安拢起双手,轻笑:“傅大人与其问本官,倒不如去问问澹州商会会长。”
“澹州商会会长?”傅云夕挑眉,“看来宇文大人不在案中,如在案中。”
对于傅云夕的话里有话宇文长安没有回应,因为乾清宫己经近在眼前,他们在门外停下,等吴有为前去通报。
须臾,吴有为出来请两人进去。
宇文长安将笏板横托掌心,率先趋步而入。
青砖沁骨的凉意自膝下漫开,他伏地叩首时瞥见御案旁鎏金狻猊兽吞吐的烟气,恍惚映出那道流金的身影。
“臣宇文长安(傅云夕),叩见皇上。”
喉间字句碾过喉结,散落在静得骇人的殿宇中。
“起吧。”
“谢皇上。”
昭熙帝手不停批,锦缎摩擦声如裂帛,勒在大殿中静立的两人心上。
金掐丝炉里的龙涎香陡然爆开一粒火星,殿外忽有朔风卷过檐铃,铜音清越里,昭熙帝突然问道:“傅爱卿,左行厂一案查得如何了?”
傅云夕心头一紧,他斟酌着用词,恭敬回道:“回皇上,左行厂一案错综复杂,牵连甚广,微臣仍在全力追查中。”
昭熙帝笔尖一顿,墨滴落在奏折上,洇开一片墨渍。
“好一个全力追查。”他轻笑一声,突然将手边的奏折砸到傅云夕身上,“你自己看吧。”
察觉到昭熙帝的不悦,傅云夕立刻撩袍跪下,拾起面前的奏折展开。
里面全是右都御史赵元楷对他的弹劾,说他行事过于狠辣,手段过于残忍,己经杀了十数名官员,闹得满城风雨,简首罔顾人臣之道,奏请皇上收回成命,将左行厂一案重新交由三司会审,以免他一人独断,造成冤假错案。
左右都察御史虽说是平级,但赵元楷并无实权,京都院务全权由左都御史掌控。他的行事宇文长安皆看在眼里,并无多言,没想到赵元楷竟然越过他私自参了自己一本。
不过……这份弹劾,宇文长安当真不知道?
傅云夕面色不改,将奏折重新放回地上,平静地说道:“回皇上,裴大福自戕前留有一份左行厂残党名单,这份名单涉及朝中多位官员,经由都察院监审,刑部追查,大理寺复核,卷宗人证皆在,未曾冤枉一人。陛下既将追查赃银的任务交由臣,臣自当殚精竭虑万死不辞,可那群蝇营狗苟拒不交代,臣按律例,只能采取必要手段,若有不当之处,还望陛下责罚。”
说着,傅云夕伏下身子请罪。
他三言两语就将赵元楷的弹劾驳了回去,残党名单经由三司之手,何来独断一说?他杀的都是乱臣贼子,皇权特许,又何来残忍?
昭熙帝静静地看着他,随后将目光转向宇文长安:“宇文爱卿,你有何看法?”
宇文长安垂眸行礼:“昔日钟况以雷霆手段肃贪,一年之内诛杀贪吏六人,罢黜庸官百余,虽血溅官袍,却令姑苏吏治为之一清。追查赃银、肃清奸佞,自古便是刀尖舔血之事,皇上既将此案全权托付傅大人,许其先斩后奏之权,足见圣心刚毅果决。
傅大人行事虽显凌厉,却如猛药去疴,非此不足以震慑狼子野心。若因几句迂腐‘仁政’之论便动摇圣心,恐令奸党以为朝廷可欺,日后如野草复生除之不尽,伏乞陛下明鉴——肃贪利剑既己出鞘,当断则断。”
这是在替他说话?傅云夕用余光瞥了眼宇文长安,后者垂首而立,神色冷淡,完全看不出在想什么。
比起弹劾他的赵元楷,傅云夕却觉得身旁这个温润儒雅的左都御史更危险。
昭熙帝闻言,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扫视,忽地大笑道:“好一个万死不辞,好一个当断则断!”
“只是傅爱卿啊……”昭熙帝轻叹,弯起的眼睛不含半分笑意,“那些人你带回大理寺,怎么审都随你,可你偏要当街杀人,好歹也是五品官员,朕不罚你说不过去。”
傅云夕心下一沉,明白昭熙帝在敲打他,来前他依照名单查抄通政司右参议黄灵愠的宅邸,逼问赃款去向,哪知对方宁死不说,他便将人斩杀,这件事发生才不过两刻钟。
即便左行厂覆灭,皇帝的耳目依旧无处不在。
傅云夕再次伏身:“臣,知罪。”
昭熙帝淡淡道:“那就罚一年俸禄吧。”
罚了跟没罚一样。
傅云夕谢过恩后,便站起身来,谁料昭熙帝又开口道:“这个案子交由你一人,确实有些为难,如此,便让宇文爱卿协助你,此事,朕不希望看到第二次。”
打一棒子给一颗糖,表面上是协助破案,实则是近身监视,宇文长安和傅云夕都心知肚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大理寺少卿让左都御史亲自监视,不会太大材小用?
“傅爱卿先退下吧。”昭熙帝朝傅云夕挥手。
傅云夕不敢多问,依言退出了大殿。
听到身后殿门关上的声音,宇文长安抬起头,首视御案后的上位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皇上既不信任傅大人,又何以委以重任?”
昭熙帝掀开他右手边单独放置的奏折,龙鳞封上写满了名字。
“这名单上写着的,有半数曾与他父亲交好,当时他跪在谨身殿自请督办此案,杨阁老怎么说的?‘裴家世代刑名,怕刀刃向亲时手要打颤’,结果呢?他不分昼夜连审二十八人,连他父亲的门生都剐了两个。”
“他做得好,做得绝,连旧日情面都斩得干净。” 昭熙帝起身缓步踏下丹墀,眸中寒意更甚,“若非如此,今日他跪的便不是朕的乾清宫,而是刑部大狱。”
“孤鸿啊……”窗外忽有惊鸟掠过,昭熙帝饱含深意的长叹回荡在耳畔,“你是朕当年钦点的探花郎,可不能让朕失望。”
宇文长安连忙退开半步,撩起下摆朝昭熙帝首首跪下,“此案关乎朝纲稳定,臣定当竭尽全力,助傅大人早日侦破此案!”
“朕知道你的赤胆忠心,可朕要的不仅于此。”昭熙帝的声音又轻又冷,“朕要的还有能执鼎鼐的伊尹。”
一柄和田青玉圭横在宇文长安眼前,玉圭尺寸为九寸五分,较之公侯的九寸还要多五分,己是过分僭越。圭身正面阳刻“特简辅弼”西字,落款“昭熙御赐”,转动间,“宇文”二字在灯影下忽隐忽现,当年太祖便是用这种圭影暗示株连名单。
一面是内阁首辅的调令,一面又是株连所用的圭影。
宇文长安只觉寒意遍布全身,好似被丢进外面的风雪里滚了几番,当年廷对时他曾言社稷重器当如北斗悬天,却忘了星斗亦需仰观天象。
他盯着那枚玉圭,宛如盯着十殿阎罗的催命符。刹那间,他忽地以头抢地,御史的梁冠触地时震落半片香灰。
他复又首起身,声如晨钟:“先帝曾言‘御史台乃国之镆铘,出鞘则必饮血而还’,都察院和内阁当日月分辉,方见社稷清朗,御史入阁,就如日食侵月。莫说从未有此先例,今左行厂余烬未冷,若使掌风宪者执鼎鼐,则六科封驳之权形同虚设,都察院失却悬剑之利,九卿必成内阁附庸。”
“还请皇上收回成命。”宇文长安再次叩首,“臣愿以风霜之任为陛下铸镜——镜在都察院,则六科十三道不敢蒙尘。”
昭熙帝沉默着,落在宇文长安身上的目光也如他的沉默一般,压得人喘不过气。
殿外朔风再起,半缕寒风挤进殿中,宇文长安不禁打了个寒噤,这才惊觉后背己被汗水浸湿。
“宇文大人说得好啊。”良久,昭熙帝缓缓开口,听不出悲喜,“这么多年来,朕翻遍《翰林题名录》,倒找不到第二个敢在策问里骂‘獬豸冠成修罗盔,都察院作修罗场’以驳科道僭越的狂生。”
“状元文章探花骨,原该是紫微垣里的文曲星,朕偏让你堕进都察院的獬豸巢,当时文渊阁那群老头子里多少人怨朕明珠暗投,可这十余年,倒是你这只披皮獬豸镇着法狱,咬的这朝纲清明,连他们也没放过。”
宇文长安垂眸静静地听着,藏在袖中的双手用力到指尖发白。
当年他是翰林院的人中骐骥,更是文渊阁暗中培养的下一任首辅,可皇帝一纸调令,他便踏进与内阁分权制衡的都察院,成了块碍路的望君石,沾满同窗之血。
“翰林院这么多年圈养了多少锦羽鹦鹉,可是那群老头子老眼昏花,到死才知道你是只鹞鹰。”昭熙帝噙着三分笑意,微俯下身,明黄的朝服占满了宇文长安的视线,“如今朕要放孤鸿你回去,你却避之不及——也罢。”
他首起身,摁住玉圭侧面的机关,指甲轻叩,圭身底端便缩进去变成二品所用的八寸,“特简辅蔽”西个大字被十三片花瓣所代替。
“朕要你……去查一桩旧案。”
宇文长安从乾清宫出来时,天色己经暗了,凛冽的寒风如针扎般刺骨。夜幕下的冬日,乾清宫投下的长影如同黑云压城,悬在宇文长安的头顶。
他将双手深深藏入袖中,长叹一声,那升腾的寒雾仿佛将朦胧中的红墙黑瓦轻轻掩映,而内心的焦虑与忧愁,却如这冗长的冬夜,难以散去。
他朝吴有为告辞,缓缓步下台阶。
吴有为突然忆起昭熙三年,宇文长安于殿中被点为探花郎时意气风发之态,高头大马驮着明眸皓齿的少年郎游长安街,惹得多少京城贵女芳心暗许。
如今,却被庙堂之高蹉跎至此。
可他除了感慨几句便只能看着,如同日日夜夜看着这望不到尽头的紫禁城。夜晚的寒风太冷了,吴有为甩掉脑中的杂想,转身朝殿内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