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间的换气扇叶积满了棉絮，转起来像哮喘病人似的呼哧作响。李春桃的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白，汗珠顺着安全帽带子往下淌，在领口洇出一圈盐霜。她弯腰调整七号机经轴时，后背的深蓝工装背心紧贴在皮肤上，露出内衣肩带的轮廓——那是用打包带改的，去年劳保用品停发后，女工们自创的法子。
"劳模带头下岗？你疯了？"我把扳手拍在操作台上，震得茶缸里的凉白开溅出几滴。缸底沉着棉绒，己经看不出搪瓷上印的"安全生产标兵"字样。
李春桃摘下手套，食指关节肿得像棉桃："上个月郑小军断指，赔的那点钱不够他妹半个月的药费。"她掏出皱巴巴的下岗申请书，纸角粘着鸡饲料——这半个月她下班就往市郊养鸡场跑，工装裤脚总沾着鸡粪。
王雪抱着纱管撞开门，鹅黄吊带裙腋下被汗浸出两个深色圆斑："春桃姐，三号车间的姐妹把下岗证都撕了！"她胸口别的栀子花干花缺了瓣，露出底下贴的膏药。上个月浆纱池泄漏，她小腹烫出的水泡还没好利索。
车间主任办公室的吊扇搅着热浪，赵美玲的酒红色西装裤泛着油光。她推过一纸协议："养鸡场用地，厂里可以特批。"水晶指甲戳在附加条款上，"前提是下周的审计汇报会，你得说设备报废是正常损耗。"
李春桃抓起镀金的梭子——那是她98年当全省劳模得的奖，梭尖在协议上划出裂口："周振海倒卖细纱机的烂账，想让我背？"汗珠顺着她的发梢滴在了桌面，把"自愿承担"几个字泡得模糊。
送别会摆在了厂办食堂里，吊顶的绿漆被蒸汽熏得发黄。李春桃的镀金梭子别在胸前，奖章绶带勒进脖颈的汗沟里。八仙桌上摆着食堂大师傅攒了半年的香油——每人凑的份子钱只够买这个。
"春桃啊，这是大伙的心意。"己退休的老车间主任递来个铁盒，里头是用细纱机轴承改的鸡棚门栓。他中山装袖口磨出毛边，第三颗扣子是用棉线缠的。
郑小军这时挤过人群，深绿色工装裤膝盖打着补丁："李主任，鸡饲料的配方......"他残缺的左手裹着纱布，右手攥着本《棉籽脱毒工艺》。书页间露出半张缴费单，480元的数字被血指印盖住大半。
王雪这时突然摔了醋瓶，玻璃碴混着汁液溅到了横幅上。"光荣下岗"的"光"字被腐蚀得发白，像咧开的嘴。她鹅黄裙摆扫过满地狼藉："你走了我们怎么办？上个月的工资还是拿坯布抵的！"
李春桃解下镀金梭子插进了酱豆腐罐："工具间还有三桶防锈油，省着点够润滑半年。"她真丝衬衫腋下裂了线，汗湿的布料下透出拔火罐的紫斑。那是连轴转抢修设备落下的病根。
暴雨砸在养鸡场的石棉瓦上时，我蹲在漏雨的棚檐下正拧铁丝。李春桃裹着化肥袋改的雨披，正给鸡崽喂掺了棉粕的饲料。三百只罗曼褐鸡扑棱着翅膀，羽毛混着棉絮粘在她的工装裤上。
"市郊的地下水碱性大。"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得去买点软化剂。"闪电照亮她手背的烫伤，是上个月抢修烘干机时蒸汽阀崩的。
这时我摸出焐得发软的鸡蛋："厂医务室下个月就撤了，王雪......"话没说完，她突然抓起镀金梭子往鸡笼上钉塑料布。梭尖在铁网上擦出火星，映得"1998年度劳模"的刻字忽明忽暗。
审计会那天，李春桃翻出压箱底的的确良衬衫。领口的补丁用栀子花贴纸遮着，袖口磨破的地方拿红墨水描了边。厂部礼堂的条凳上粘着陈年棉蜡，赵美玲的细高跟卡在缝隙里。
"经核查，九八年压锭设备报废流程合规。"审计组长念稿子的声音被屋顶漏雨声打断。李春桃这时突然起身，镀金梭子磕在了搪瓷缸上："合规？那三台丰田织机现在怎么在黑作坊？"
这时礼堂后排响起了布料撕裂声。王雪带着女工们抖开十米长的瑕疵布，上头用废机油写着"还我棺材本"。她的鹅黄色裙子被条凳勾破，大腿上结痂的烫伤像串歪扭的棉铃。
赵美玲的水晶指甲掐进讲稿："李春桃同志，注意你的下岗身份！"李春桃却掏出来一个玻璃瓶，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断指正指着审计组长的鼻尖——那是郑小军被并条机绞碎的小指。
养鸡场通电那晚，李春桃在七号机旁站到末班铃响。她摸着铭牌上"1992年引进"的字样，镀金梭子卡在了主轴的缝隙里。"留着吧。"我把下岗证塞回她兜里，"当个念想。"
王雪翻墙进来时，薄荷绿工装裤刮破了裤裆。她怀里揣着半卷压锭纪念布："春桃姐，这个给鸡崽当垫窝。"布料抖开的瞬间，暗纹里的"战天斗地"字样被饲料渣盖住。
最后一车设备出厂时，李春桃正在给鸡打疫苗。镀金梭子当针管支架，在鸡翅膀上戳出个血点。"这鸡比人金贵啊。"她抹了把汗，工装后背的汗渍拼出细纱机轮廓，"至少能见着现钱。"
郑小军送来的温度计突然爆表，远处厂房的拆墙锤正砸在了压锭纪念碑上，水泥碎块崩的漫天飞舞，惊得鸡群扑棱起漫天的鸡毛。
李春桃抓起镀金梭子掷向了废墟，金属碰撞声里，二十年工龄也同时碎成了一地鸡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