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0月13日 莱巴赫
第21装甲团被安置在莱巴赫城郊一处废弃的采石场改建的临时营地里。这里地势较高，视野开阔，但寒风凛冽，毫无遮蔽。营地紧邻着一条通往东南方向的山路，蜿蜒消失在灰蒙蒙的喀斯特石灰岩山脉深处。空气里弥漫着石头粉末和未散尽的硝烟气味。
刚一安顿下来，连部的传令兵就气喘吁吁地跑来，塞给我一份还带着油印机余温的、标注着“绝密”的情报简报和一叠航拍照片。
“少尉！营长命令！立刻熟悉敌情！最高警戒！”
简报上的文字冰冷而沉重：
“南斯拉夫王国陆军前沿部署确认（截至10月12日）：”
“边境线（德拉瓦河-萨瓦河沿线）确认至少八个步兵师完成一级战备部署。番号包括：第1、第7、第17、第22……（名单冗长）”
“装备评估：步兵师装备老旧，以曼利夏步枪为主，机枪火力稀疏（ZB26为主），严重缺乏反坦克武器（仅确认少量37mm老式步兵炮及反坦克枪）。炮兵火力薄弱，多为一战遗留的斯柯达75mm山炮及少量105mm榴弹炮。机动能力极差，骡马化运输。”
“特殊威胁：确认第1、第7师为‘山地步兵师’，熟悉本地复杂地形，可能装备部分新式轻机枪（ZB-30）及迫击炮。擅长游击袭扰及依托复杂地形进行防御。”
“骑兵单位：确认三个骠骑兵团（团级单位）部署于侧翼丘陵地带，作为机动预备队。装备马刀、骑枪及少量轻机枪，威胁等级：低。”
“总体评估：南军缺乏装甲部队（仅少量老旧雷诺FT）、重炮及有效反坦克手段，制空权为零。其最大依仗为复杂崎岖的山地地形及预设防御工事（情报显示其在主要隘口、反斜面构筑了大量土木工事及雷区）。其战术核心为：迟滞，消耗，诱敌深入复杂山地，以空间换时间，等待……（后续字迹被墨水污渍覆盖）”
简报下方，是一行加粗的、如同钢印般砸下的结论：
“警告：装甲部队于该区域作战，地形制约远大于敌军抵抗！复杂山地、密林、沟壑将极大限制我装甲集群机动性与火力发扬！务必警惕伏击与侧翼袭扰！”
我一张张翻看着航拍照片。黑白影像冰冷地呈现着南斯拉夫边境的山地地貌：陡峭嶙峋的石灰岩山体如同巨兽的獠牙，犬牙交错。深邃的峡谷被浓密的原始森林覆盖，如同绿色的深渊。狭窄的山路如同羊肠，在悬崖峭壁间蜿蜒盘旋，许多路段被刻意标注了“疑似布雷区”或“反坦克壕/崖壁”。照片上那些用白色虚线勾勒出的、隐藏在林间或反斜面的简易土木工事，如同毒蛇身上的斑点，预示着致命的陷阱。
“山地……步兵……”维克多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他粗壮的手指重重地点在照片上那些标注着“第1山地师”部署区域的陡峭山峰，指尖几乎要戳破相纸。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老兵面对陌生险境的凝重和本能的厌恶。“妈的，这鬼地方！石头缝里都能藏人！咱们的铁疙瘩开进去，就跟瞎子钻进迷宫没两样！”他猛地吸了一口呛人的劣质烟卷，辛辣的烟雾从鼻孔喷出，如同压抑的怒火。“八个师！全是两条腿的穷光蛋步兵？哼！”他发出一声充满蔑视的冷哼，但那眼神深处，却并非纯粹的轻视，而是一种被复杂地形放大的、深沉的警惕。“在山里，穷光蛋步兵拿把铁锹挖个坑，都能让咱们最牛逼的坦克变成废铁！更别说那些该死的骠骑兵！神出鬼没，专捅你屁股！”
他的目光扫过照片上那些标注着“骠骑兵团”的侧翼丘陵地带，眼神变得像刀锋一样锐利。匈牙利骠骑兵在演习场上被羞辱的阴郁面孔，和照片上这些即将成为敌人的斯拉夫骡骑兵模糊的身影，在他眼中似乎重叠了，都带着同样的、在山地间跳跃的致命威胁。
“斯蒂芬！”我对着喉麦喊道。
“在，准尉！”斯蒂芬的声音立刻回应，带着一丝疲惫。
“立刻联系营部！我需要最新的、详细的战区地形图！特别是东南方向所有可能的装甲推进路线，以及……标注所有己知和可疑的南军反坦克障碍区！要最详细的！马上！”
“是！准尉！”列迪格的声音严肃起来。
命令下达，营地瞬间被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和忙碌充斥。引擎低吼着预热，坦克周围的伪装网被再次加固。士兵们默不作声地擦拭武器，检查弹药。斯蒂芬和列迪格吃力地将额外的备用履带板和负重轮从补给车上卸下，沉重的金属撞击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维克多则再次变成了那头焦躁的困兽。他没有参与搬运，而是又拎起了他那把沉重的工程锤，阴沉着脸，围着D120坦克转圈，特别是右侧裙板上方，那道被萨丁炮弹震出的、如同黑色蜈蚣般的细微裂纹处。
铛！铛！铛！
沉重的锤头带着压抑的怒火，一次次砸在装甲板不同的部位，发出沉闷的回响。维克多侧耳倾听着每一次敲击反馈的声音，眉头越锁越紧。他像一头嗅到了致命威胁的老狼，在用最原始的方式检查着自己的巢穴是否坚固。那“铛铛”的敲击声，在莱巴赫城郊这寒冷、充满山风呜咽的采石场营地里回荡，如同为即将到来的山地绞杀战敲响的、冰冷而不祥的前奏。
斯蒂芬抱着厚厚一叠刚刚收到的地图和补充情报，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泥泞的营地，朝D120坦克奔来。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显然被通讯排的高强度工作折磨得不轻。列迪格正按照汉斯的指示，费力地试图将一根新的备用履带销敲进位置，锤子砸在金属上发出叮当的脆响，与他额头上渗出的细密汗珠形成鲜明对比。
维克多停止了那令人心烦的敲击。他首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没有看跑来的斯蒂芬，而是死死盯住了列迪格的动作。年轻的装填手显然太过紧张，手臂僵硬，一锤子下去砸偏了，履带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蠢货！”维克多猛地一声咆哮，如同炸雷，吓得列迪格浑身一哆嗦，锤子差点脱手。他几个大步跨过去，一把粗暴地夺过列迪格手里的锤子和履带销。“滚开！碍手碍脚！”他看也不看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新兵，蹲下身，自己动手，动作粗暴却异常精准。沉重的锤头在他手中仿佛没有重量，“铛！铛！铛！”三声干净利落的脆响，履带销被稳稳地敲进位置。
他站起身，将锤子随手扔在泥地里，溅起几点泥浆。目光却如同冰冷的探针，转向刚刚跑到近前的斯蒂芬，以及他怀里那叠厚厚的、标注着各种红蓝箭头和等高线的地图。
“地图？”维克多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急切，“给我！”
斯蒂芬被维克多身上散发出的那股骇人的低气压震慑，下意识地将地图递了过去。维克多一把抓过最上面那张最大比例尺的、覆盖莱巴赫东南首至南斯拉夫腹地的战区详图。他看也不看那些标注的敌我态势和进攻箭头，布满老茧的手指如同铁钳，死死按在地图上一个被用醒目的红色虚线密集标注的区域——那是一片犬牙交错的喀斯特石灰岩山脉，等高线扭曲得如同癫痫病人的心电图，地图边缘清晰地印着地名：科切维森林。
“科切维……”维克多低声重复着这个地名，眼神锐利如鹰隼，在地图上那些代表陡崖、深谷、密林和狭窄隘口的符号上来回扫视。他的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这地图上冰冷抽象的线条捏碎，从中榨取出隐藏的杀机。“……第1山地师的老巢？哼！”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不再看地图，而是穿透营地稀薄的晨雾，死死盯向东南方那片在铅灰色天幕下沉默矗立、如同巨兽脊背般起伏的灰绿色山峦轮廓。
寒风卷过采石场，发出呜呜的尖啸，如同万千亡魂的呜咽。维克多魁梧的身躯在风中如同一块沉默的礁石。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地图，而是首首地指向东南方那片吞噬了无数等高线的、名为科切维的群山。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的沉重和洞穿一切的冰冷。
“看见了吗？准尉？”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淬了毒的冰锥，清晰地刺破风声，扎进我的耳膜，带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笃定。“咱们的‘管风琴’，还有这身铁皮……”他另一只手重重拍在D120坦克冰冷的前装甲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震得车身微微一颤。“……马上就要开进那里面去了。”他顿了顿，眼神扫过那道细微的装甲裂纹，又扫过斯蒂芬疲惫的脸和列迪格惊恐的眼神，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如同岩石裂缝般的弧度。
“给谁奏安魂曲？”他自问自答，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混合着疯狂预感和冰冷嘲弄的嘶哑，如同夜枭的啼叫，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是给南斯拉夫人？还是给咱们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