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9年10月12日 菲拉赫
营地的寂静被一阵由远及近的、沉重而密集的引擎轰鸣声打破。不是演习时那种分散的坦克轰鸣,而是成建制的、如同滚雷般碾过大地的钢铁集群移动的声音!声音来自西北方,通往东部边疆的道路方向!
所有士兵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惊疑不定地望向声音来源。地平线上,先是腾起一片遮天蔽日的烟尘,接着,一片移动的钢铁森林轮廓在暮色中显现!
打头的是十几辆涂着崭新深灰色涂装、线条硬朗的西号坦克,炮管高昂。紧随其后的是更多熟悉的三号坦克身影。再后面,则是数量更多、体型更加庞大笨重的钢铁巨兽——更多的“蟋蟀”自行火炮!那标志性的、令人望而生畏的15厘米粗壮炮管密密麻麻地指向天空,如同一片移动的钢铁荆棘!履带板卷起的烟尘高达数十米,如同一条匍匐前进的土黄色巨龙!庞大的车队沿着公路和野地,以一种无可阻挡的气势,朝着菲拉赫方向,朝着我们,朝着东南方的卢布尔雅那,滚滚而来!引擎的咆哮声浪汇聚成一股令人心悸的钢铁洪流,淹没了边境线上所有的窃窃私语和猜忌。
“第5装甲师……还有第9摩托化师的炮兵……”维克多掐灭了烟头,眯着眼辨认着那些在烟尘中若隐若现的战术编号和师徽。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寒意。“‘铁锤’不够响?柏林的老爷们,这是把整个铁匠铺都搬来了。”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走向我们的D120坦克。夕阳的余晖将他魁梧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射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
他走到坦克旁,没有看我,而是伸出手,用他那粗糙宽厚、沾满油污和火药残渣的手掌,缓慢而有力地拂过D120坦克前装甲板那冰冷的、倾斜的钢板表面。他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亲昵,又带着一种战士对武器的绝对掌控。冰冷的钢铁触感似乎让他指尖微微一顿。
然后,他抬起头,那张被硝烟和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缓缓扯开一个毫无温度的、如同钢铁般冷硬的笑容。夕阳的血色映在他深陷的眼窝里,跳跃着两点冰冷的火焰。
“听见了吗,海因里希?”他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火的匕首,精准地刺破那滚滚而来的钢铁轰鸣,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带着一种宿命般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笃定。“仲裁的锤子还没落下,但送锤子来的车队,己经到了。”他粗大的拇指,重重地、带着某种宣告意味地,抹过炮管上残留的一抹演习硝烟留下的黑色污迹,眼神如同瞄准镜的十字线,死死锁定了东南方——卢布尔雅那的方向。“这次,咱们这管‘风琴’,怕是要在巴尔干的地界上,给那些不听话的‘硬核桃’们,从头到尾,彻彻底底地……奏上一整首安魂曲了。”
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笑容在血色残阳中凝固,冰冷而狰狞。脚下的大地,在更多钢铁履带的碾压下,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呻吟。
1939年10月13日 莱巴赫
莱巴赫,或者说,现在必须用柏林公文上那个冰冷的新名字来称呼它——卢布尔雅那。这座城市匍匐在卡尔尼奥拉盆地灰绿色的褶皱里,像一颗被强行嵌入新王冠的、带着旧伤疤的黯淡珍珠。当第21装甲团的先导连——包括我的D120——轰鸣着碾过刚刚更换了德文标识的界碑,驶入这座刚刚被“仲裁”划入日耳曼版图的城市时,扑面而来的并非鲜花与欢呼,而是一种粘稠得令人窒息的、混合着恐惧、麻木与刻骨仇视的沉默。
街道两旁,稀疏的行人如同受惊的鼠群,在穿着崭新灰绿色制服的萨丁帝国宪兵冰冷的注视下匆匆低头疾走。这些萨丁宪兵戴着夸张的船形帽,腰挎伯莱塔冲锋枪,眼神傲慢而警惕,他们占据了每一个重要的路口和桥梁,用生硬的萨丁语和更生硬的手势驱赶着人群,维持着一种紧绷如弦的“秩序”。印着贝尼托侧身像和“秩序与进步”标语的海报,粗暴地覆盖在斯洛文尼亚文的旧告示上,色彩刺眼而廉价。
沉重的履带碾过古老的鹅卵石路面,发出刺耳的、令人牙酸的刮擦声。坦克庞大的身躯在狭窄的街道中显得笨拙而充满压迫感。我站在敞开的车长指挥塔里,寒风卷着细碎的冰碴抽打在脸上。目光所及,街道两侧那些紧闭的、镶嵌着彩色玻璃的哥特式或巴洛克式窗户后面,无数双眼睛在窗帘缝隙中窥视着。那眼神里没有好奇,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一种被掠夺者闯入家园的屈辱,以及如同实质般沉淀的恨意。偶尔有来不及躲闪的老人或孩子,被轰鸣的坦克和随行的掷弹兵吓得僵在原地,脸上是毫无血色的恐惧。一个裹着头巾的老妇人死死搂着怀中的孩子,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坦克炮管上那个刺眼的铁十字徽标,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最恶毒的诅咒。
“妈的,感觉像开进了坟场。”斯蒂芬在装填手位置低声嘟囔,声音通过喉麦带着一丝不安的颤抖。列迪格更是脸色惨白,紧紧抱着怀里的冲锋枪,手指关节捏得发白,看来糟糕的地形让他快要吐出,我则扫视着那些充满敌意的窗户,最终叹了口气。
“注意警戒!”耳麦中传来冰冷的声音响起,维克多则稳稳地坐在炮长席上,TZF5b瞄准镜的橡胶眼罩紧贴着他的右眼,粗壮的75mm炮管随着炮塔极其缓慢地左右转动,如同毒蛇搜寻猎物。他的声音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周围这令人窒息的敌意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但我知道,他紧绷的神经如同拉满的弓弦,手指虚扣在同轴机枪的击发钮上。萨丁宪兵冰冷的注视,南斯拉夫平民刻骨的仇恨,在这座刚刚被“仲裁”撕裂的城市里,每一扇紧闭的门窗后都可能射出致命的子弹。
“看那边!头儿!”列迪个的声音在耳机里响起,带着一丝惊诧。
顺着他示意的方向,透过前方坦克扬起的烟尘,可以看到城市中心火车站的方向。一列长长的、涂刷着萨丁王国灰绿色迷彩的军用列车正喷吐着浓烟,缓缓驶入站台。敞开的平板车厢上,用防水帆布严密覆盖着的,赫然是一门门巨大的、炮管粗壮的攻城重炮!那巨大的尺寸和厚重的炮盾,远非普通的野战炮可比,更像是为摧毁坚固要塞而生的怪物!车皮侧面用白色油漆潦草地刷着“150/28”之类的口径标记。而更多的车厢里,则是堆积如山的弹药箱和穿着萨丁军服的炮兵。站台上,萨丁军官正挥舞着手臂,指挥着吊车和士兵紧张地卸载这些庞然大物。
“150毫米攻城炮……”维克多冷冷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洞悉的嘲讽,“本尼托的‘慷慨’,原来都用在搬这些砸石头的玩意儿上了。看来,咱们的萨丁‘盟友’,是打算在巴尔干的石头山里,给自己圈个最硬最大的核桃,准备砸开慢慢吃了。”他顿了顿,炮塔微微转动,瞄准镜的十字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站台上那些忙碌的灰绿色身影,“就是不知道,这砸核桃的锤子,最后会不会……砸到自己人的脚指头?”
他的话语像冰针,刺破了眼前这虚假的“接收”场面。萨丁人迫不及待地将重炮运抵前线,其野心昭然若揭——达尔马提亚,甚至更多。而他们运来的,不仅是攻城锤,更是压在“钢铁同盟”这艘本就布满裂痕的破船上的又一块巨石。德意之间那基于分赃的脆弱默契,在赤裸裸的武力展示下,显得更加摇摇欲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