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林秋穗就摸黑往仓房跑。赵冬生蹲在手扶拖拉机旁捣鼓什么，油污的军装下摆掖在裤腰里。晨露打湿了他的解放鞋，鞋帮子裂口处露出磨得发白的脚趾。
"省农科院的报名表。"秋穗从贴胸口袋掏出叠成方块的纸，油墨印子蹭在汗湿的皮肤上，"冬生哥，你帮我看看......"
拖拉机突突的轰鸣盖住了后半句话。冬生举起沾满机油的手，在报名表上按出个黑指印："昨儿去公社，听说今年就招二十个。"他摘下挂在车把上的军用水壶，倒出最后一口凉白开，"你爹那头......"
仓房顶上突然传来瓦片碎裂的脆响。秋穗抬头看见春芽猫着腰在房梁上爬，碎花布衫被晨风鼓起，活像只受惊的鹌鹑。小妹怀里抱着用红领巾扎成的包袱，语文课本的边角从缝隙里支棱出来。
"姐！"春芽的声音打着颤，"瓦匠家晌午要来送聘礼......"
秋穗的心猛地揪紧。她想起前日去公社卖鸡蛋，看见文化站墙上贴的《婚姻法》宣传画。画里的姑娘穿着白衬衫，胸前别着团徽，笑得比麦穗还灿烂。
"下来！"她张开双臂，像小时候接住从枣树上跌落的妹妹。春芽的布鞋底沾着露水，在她掌心留下湿漉漉的印子。包袱散开的瞬间，半截铅笔头滚进麦秸堆，那是小妹用了三年的铅笔，短得要用竹筒套着才能握牢。
瓦匠家的牛车是踩着露水来的。车轱辘碾过田埂，压弯了刚抽穗的麦苗。五匹红布在车斗里堆成小山，扎布的红绸带在风里飘，像条吐信子的赤链蛇。
"芽啊，试试新衣裳。"瓦匠婆娘抖开红绸袄，金线绣的牡丹花刺得人眼疼。春芽缩在灶台后，手里的火钳子戳着炭灰，火星子溅在搪瓷缸上，烫出个焦黑的疤。
爹蹲在门槛上吧嗒旱烟，烟锅子里的火星明明灭灭。秋穗看见他补丁摞补丁的裤腿在抖，露出的棉絮像伤口翻着肉。娘端着药碗的手也在抖，川贝母的苦味在堂屋里弥漫。
"我不嫁！"春芽突然抓起火钳子往红布上戳，金线绣的牡丹花顿时焦黑一片，"我要考县师范！"她掏出藏在柴堆里的成绩单，雨水泡化的墨迹里，"全县第三"的字样依稀可辨。
瓦匠儿子拖着瘸腿踹翻条凳，铁钉皮鞋在青砖地上划出白痕。秋穗扑上去护住妹妹，后腰撞在磨盘上，疼得眼前发黑。春芽趁机钻进柴堆后的地窖，那是当年防鬼子挖的，如今堆着过冬的白菜。
"赔钱货！"瓦匠婆娘的唾沫星子喷在爹脸上，"五担麦子喂了狗！"她抄起笤帚往地窖口抽，扬起的灰尘呛得人首咳嗽。
秋穗摸到贴胸口袋里的报名表，油墨印子蹭在掌心发烫。她想起省农科院招生简章上金灿灿的麦穗徽标，那是比瓦匠家的红布更耀眼的希望。
夜幕降临时，春芽从地窖里探出头。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株倔强的麦苗。秋穗把攒了半年的粮票塞进妹妹衣领："往西跑，翻过乱葬岗就是公路。"
春芽的千层底布鞋陷在麦田里，露水打湿了裤腿。她抱着用红领巾扎成的包袱，语文课本的边角支棱出来，在月光下泛着惨白的光。秋穗追到河汊子时，看见小妹的碎花衫挂在刺槐枝上，像面投降的白旗。
"姐！"春芽从芦苇丛里钻出来，乱发沾满苍耳子，"王老师说，我能考县师范......"她哆嗦着掏出皱巴巴的成绩单，雨水泡化的墨迹里，"全县第三"的字样依稀可辨。
秋穗扯下自己的蓝布衫裹住妹妹。春芽的膝盖磕得见了骨，血混着泥浆在布料上晕染。对岸忽然亮起火把，瓦匠家的黄狗吠声撕开夜幕。
"往西跑！"秋穗推搡的手被春芽抓住，小妹指尖沾着逃跑时蹭的灶灰，在她腕上画了道扭曲的线——是课本上见过的铁路符号。
追兵的火把逼近时，秋穗转身冲向相反方向。她故意踢翻田头的粪桶，抄起赶牛的柳条鞭抽打枣树。受惊的乌鸦群黑云般腾起，扑向瓦匠家众人的头顶。
黎明前最黑的那阵，春芽蜷在运煤的拖拉机货厢里。司机扔来的麻袋片沾着柴油味，却比瓦匠家的红绸被面暖和十倍。她咬破手指在车板上写字，血珠顺着"师范"的竖钩往下淌，凝成颗暗红色的麦粒。
秋穗被反绑在祠堂梁柱上时，正瞅见檐角蛛网坠着露水。瓦匠婆娘的唾沫星子喷在她脸上："跑得了尼姑跑不了庙！"爹抡起的荆条却停在半空——他看见闺女衣襟里滑出的农科院简章，那上面印着金灿灿的麦穗徽标。
"让这赔钱货去考。"爷爷的烟袋锅子突然敲响供桌，"考不上就卖给窑厂！"祠堂外的老槐树上，省农科院的招生启事在晨风里轻轻摇晃，盖住了"抓革命促生产"的旧标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