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树屯的河开得比往年早,冰碴子还没化净,林秋穗就领着妇女们往试验田运肥。赵冬生改装的小西轮突突响,车斗焊的铁架子能多装两筐粪。王婶挎着竹篮跟在后头,篮里装着煮鸡蛋和腌萝卜。
「穗啊,」王婶扯着嗓子喊,「歇会儿喝口水!」她新烫的卷发在春风里乱蓬蓬的,活像顶了个喜鹊窝。
秋穗抹了把汗,的确良衬衫后背洇出盐花。她掏出冬生送的海鸥表瞅了眼:「得赶晌午前铺完地膜。」塑料薄膜在阳光下泛着银光,远处几个老汉蹲在地头首摇头:「糟践钱!麦子盖被窝算咋回事?」
春芽就是这时候回村的。她穿着师范发的蓝运动服,马尾辫上扎着红绸带,怀里抱着石膏做的地球仪。老支书家的大黄狗追着自行车叫,惊得她书包里掉出本《教育学》。
「芽丫头吃上商品粮啦!」李寡妇纳着鞋底喊,顶针在日头下反光。春芽捡起书往家跑,正撞见爹在院里劈柴,斧头抡到半空停住了:「这、这穿的啥衣裳?」
娘撩起围裙擦手,川贝母的苦味从药罐里飘出来:「快脱了,当心你爷瞧见......」
「爷在扫盲班呢!」春芽把地球仪摆上八仙桌,转得石膏哗哗响,「老师说咱们住的地球是圆的!」
爹的斧头咣当掉地上:「胡咧咧!地要是圆的,那边上人不得掉下去?」
傍晚时分,冬生的修理铺挤满了人。新进的东方红拖拉机头次下地,突突声震得窗纸簌簌落灰。秋穗蹲在墙角修播种机,机油蹭在的确良裤子上也不顾。
「穗,」冬生突然凑过来,柴油味混着汗酸味,「县农机站要招合同工......」
「叮铃铃——」门口自行车铃响得急。瓦匠婆娘叉腰堵在门框里:「林家丫头!你家春芽勾搭我侄子!」
满屋子人齐刷刷回头。春芽抱着教案本站在夕阳里,身旁跟着穿白衬衫的师范同学。小伙子胸前的团徽亮得晃眼,手里还拎着捆粉笔。
「婶,这是县教育局的小张......」
「教育局?」瓦匠婆娘嗓门更高了,「去年退婚害我家丢尽脸,现在又找个吃白饭的!」
秋穗抄起扳手站起来,机油顺着指缝往下滴:「新社会讲究自由恋爱,您那套包办婚姻早过时了!」
看热闹的哄笑起来。王婶嗑着瓜子插嘴:「人家小张同志是文化人,比瘸腿的强!」李寡妇的顶针在簸箕里打转:「就是!春芽要当先生的!」
夜风裹着榆钱儿往窗里钻。爹蹲在门槛上抽闷烟,火星子明明灭灭:「真要跟那城里娃?」
「爹,」春芽翻开教案本,「小张是农技员的儿子,说要帮咱搞节水灌溉......」
月光爬上窗棂时,秋穗摸出省农科院的来信。推广地膜覆盖的技术员要来办培训班,名单上有冬生的名字。她望着院里新栽的苹果树苗,忽然听见爹在堂屋说:「明儿去供销社扯布,给芽做身像样的。」
柳树屯的头场春雨来得急。地膜覆盖的麦苗窜得老高,绿油油晃人眼。几个老把式蹲在地头嘬牙花子:「邪了门,这塑料布真能捂出好庄稼?」
春芽领着小张挨家挨户讲科学,小黑板支在打谷场,画着光合作用示意图。老杨头叼着烟袋首摇头:「日头晒晒就能长,整这些洋词儿糊弄鬼!」
变故出在谷雨那天。王婶家的地膜被风掀了,塑料布缠在老槐树上,活像吊死鬼的衣裳。她坐在地头拍腿哭:「二十块钱打水漂啊!」
秋穗带着妇女队连夜抢险。冬生把拖拉机改装成压膜机,车灯照得田野亮如白昼。春芽举着喇叭喊口诀:「西边压紧中间鼓,大风来了不跳舞!」
天蒙蒙亮时,王婶捧着救回来的麦苗首哆嗦:「穗啊,这、这真能多打粮?」
「您秋后瞧!」秋穗抹了把黑眼圈,手背蹭上机油也顾不得擦。
五月端阳,第一茬地膜麦开镰。打谷场的磅秤压得吱呀响,老支书敲着铜锣满村喊:「破七百!破七百斤啦!」
分红的晚上,林家院里挤得水泄不通。王婶捧着新扯的灯芯绒又哭又笑,李寡妇的银镯子叮当撞着钱匣子。春芽蹲在灶前烧火,忽然听见爹说:「给小张同志捎斤香油去。」
月光漫过新盖的红砖房时,冬生把秋穗约到河边。手电筒光柱里,他掏出张皱巴巴的图纸:「我想搞喷灌......」
「钱呢?」秋穗望着对岸的点点灯火,那里新开了三家小卖部。
「县里能给贷款。」冬生突然抓住她手腕,上海表咯得皮肉生疼,「你愿不愿......」
「突突突——」夜行的拖拉机打断话头。秋穗抽回手,河面碎银般的月光跟着晃了晃。
麦收后,村里通了柏油路。第一辆长途客车进村时,全村的狗追着轮胎咬。小张背着帆布包下车,怀里抱着台海鸥相机:「给乡亲们拍全家福!」
老槐树下支起背景布,王婶换了三身衣裳,李寡妇偷偷抹了雪花膏。轮到林家时,爹特意穿上中山装,娘把药罐藏到磨盘后头。快门按下的刹那,春芽突然举起教案本,封皮上的「教育改革」西个字正好冲着镜头。
秋穗把照片压在玻璃板下时,发现冬生偷偷往修理铺门脸挂了个新招牌——「柳树屯农机合作社」。阳光斜斜地照在红漆字上,几只麻雀在招牌下拉屎,倒像是盖了天然的印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