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安侯府的惊变,并非个例。
事实上,在平价粮的消息如同瘟疫一般席卷全城的同时,一张由恐慌、愤怒、和难以置信编织而成的大网,也精准地笼罩了京城中所有参与了这场粮食豪赌的世家府邸。
安阳伯府。
书房内,名贵的钧瓷花瓶被“砰”的一声扫落在地,摔得粉身碎骨。
“废物!通通都是废物!”
年近五旬的安阳伯赵康,再也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与儒雅。他双目赤红,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野兽,焦躁地来回踱步,华美的衣袍下摆,因为他夸张的动作而剧烈摆动。
“二十文!他余瑾的粮是天上掉下来的吗?!”赵康猛地停下脚步,一把揪住面前管家的衣领,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的脸上,“查!给我查!他到底从哪里弄来的这么多粮食!是不是把国库给掏空了?!”
管家吓得浑身发抖,战战兢兢地回答:“伯……伯爷……查过了……是从江南运来的……据说,足足有上千艘大船,把整个通州码头都给塞满了!现在还在一车一车地往城里拉啊!”
“江南?!”赵康如遭雷击,松开了手,连连后退了两步,一屁股跌坐在了太师椅上,“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江南的粮商,不都跟我们通过气了吗?他们怎么敢背叛司空大人!”
“伯爷,这次来的,不是那些老相识……”管家的声音带着哭腔,“领头的是松江沈家,还有烟州汪家……都是些以前从不涉足京城生意的!而且……而且听说,靖王殿下也……也掺和进去了!他府里的粮食,都拉出来跟着一起卖了!”
“什么?连靖王都……”
赵康的脸色,由红转为煞白。
他终于意识到,这不是简单的商业倾销,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政治绞杀!余瑾不仅找来了新的盟友,甚至还拉动了皇室宗亲为他站台!
“完了……”他失魂落魄地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我们手里这几十万石粮食……全都要烂在仓库里了……”
恐慌如同藤蔓,死死地缠住了他的心脏,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如果说安阳伯府是被纯粹的恐惧所支配,那么翰林院大学士陈枫的府中,则充斥着一种由羞恼、嫉恨和恐慌混合而成的、更加扭曲的愤怒。
“奸臣!国贼!乱国之贼!”
陈枫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那张平日里引经据典、教诲学子的嘴,此刻却只能吐出最恶毒的咒骂。
“以商贾之贱术,乱朝堂之纲纪!视社稷之根本,如乡野之顽童戏耍之物!此獠,当诛!当诛啊!”
他是一名翰林大学士,清贵无比,是士林的楷模。
同时,他陈家,也是京畿之地有名的大地主,家中良田万亩,粮仓十几个,此次囤积的粮食,数量甚至不比安-阳伯府少。
对他而言,余瑾的行为,不只是让他赔钱那么简单,这更是对他所信奉的“士农工商”这一套价值体系的公然践踏和羞辱!
粮食,是社稷之本,是圣人用来安抚万民、稳定天下的重器!
他们这些世家大族,囤积粮食,高价卖出,那是顺应天时,是“奇货可居”的阳谋大道!
可余瑾呢?
他竟然把粮食,当成了最低贱的货物!用一种近乎于羞辱的价格,将其倾倒于市井之间!
这简首是将他们这些读书人、这些士大夫的脸面,狠狠地踩在脚下,再碾上几脚!
“老师,息怒,息怒啊!”旁边,一名同样是世家出身的门生,连忙上前为他抚背顺气,只是他自己的脸色,也是一片惨白。
“息怒?我如何息怒!”陈枫一把推开他,指着门外,声嘶力竭地吼道,“你听听!你听听外面那些愚民的欢呼!他们在为那个奸臣歌功颂德!他们不知道,此举乃是饮鸩止渴!是动摇国本!长此以往,粮将不粮,国将不国啊!”
他捶胸顿足,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仿佛己经看到了王朝倾颓的未来。
然而,那名门生,却在老师激昂的陈词中,小声地、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颤抖着说了一句:
“老师……我们家在城南的那个粮仓……今天早上,己经有百姓去闹事了……他们……他们要求我们,也按照二十文的价格,开仓卖粮……”
陈枫的咒骂声,戛然而止。
他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地、用一种比哭还难听的声音,喃喃自语:“疯了……都疯了……”
是的,都疯了。
整个京城的世家权贵,在这一天,都陷入了不同程度的癫狂。
有人像安阳伯一样,被恐惧击垮,如泥。
有人像陈枫一样,用愤怒和咒骂,来掩饰内心的绝望。
更有人,在第一时间就冲向了这场阴谋的策划者,司空卢颂的府邸,想要去寻求一个答案,一个活路。
然而,在这所有的混乱与癫狂之中,紫宣侯府,却显得异常的安静。
安静得,如同死地。
紫宣侯周烨,就那么呆呆地坐在自己书房的主位上,一动不动。
他的面前,摆着上好的雨前龙井,茶水的热气,己经散尽,变得冰凉。
下人进来通报了好几次,说某某侯爷、某某伯爷前来拜访,都被他挥手赶了出去。
他的脑海中,什么计策,什么对策,什么愤怒,什么恐惧,统统都没有。
有的,只是在反复回荡着一个画面,一句话。
那是几天前,在他府上,这些勋贵聚会,商议如何面对余瑾之时,
他们谈笑风生,他们居高临下,他们用看待死人的眼光,看着那个孤身闯入的年轻人。
他清晰地记得,当时余瑾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畏惧与慌乱。
余瑾只是平静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地看着他们,然后,缓缓地开口,说出了那句在当时听来,如同狂言妄语一般的判词。
“诸位的好意,本官心领了。”
“不过,本官以为,京城的粮价,还是太高了。”
“不如,就让它再飞一会儿。”
“七日。”
“七日之后,本官会亲自出手,将粮价,打回原形。到时候,还望诸位的粮食……不要烂在自己的粮仓里。”
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将这句话,当成了一个笑话。
他们甚至还在私下里嘲笑,说这位“余阎罗”,是不是被吓傻了,开始说胡话了。
他们觉得,余瑾根本没有大范围撬动京城粮价的底气,之前小面积的降价,不过是哗众取宠。
可现在……
紫宣侯周烨,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能感受到,一只无形的、冰冷的、巨大无比的手掌,正从九天之上,缓缓压下。
而他们这群自以为是的猎人,从一开始,就是那只手掌心中,早己注定要被捏得粉碎的,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