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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睛。
眼皮沉重地支棱上去,让他能勉强看见贴着幼稚海报的天花板。
转到右边,是桌上乱堆的模型和手工,转到左边,是那扇窗帘紧闭的窗户。
温荣像被烫到一样倏地收回视线,呆愣愣地看了会天花板,然后僵硬地往下看去。
床尾正前方,温璨还是披着那件黑西装,整个人也依旧乱糟糟的。
这次手边没有烟也没有酒,他在小圆桌上下棋。
自己和自己下。
温荣只能看到他的侧脸。
苍白的肤色,因为没睡好眼下也有些青黑,但神情沉静冰凉,下棋的动作很规律,就像个被写好程序的机器人。
哒哒的落子声响了好一会儿。
温荣终于发出嘶哑干涩的声音:“你到底想怎么样?”
他的语气中再也没有之前不安分的试探。
如果人的精神是一捧燃烧的篝火,那他现在大概只是一支即将熄灭的火柴。
连自救的积极性都消失了,嗓音麻木而呆滞:“如果你想杀了我,就立刻动手。”
哒——
棋子落下了。
然后久久没有下一步。
温璨终于转头看向他,想了想开口说:“真的吗?”
“……”温荣的眼珠又转动了一下。
“如果我说,我没想杀了你呢?你也依旧一心求死吗?”温璨缓缓道,“如果我说,我打算把你好好折磨一段时间就把你放出去,我们之间就算一笔勾销——你也宁愿立刻去死,而拒绝接受之后的折磨吗?”
“……”
温荣瞳孔一缩,努力勾着头看他:“你说的是真的?你真的没想杀了我?!!!”
“……”
温璨看着他的眼睛,片刻后,他往后靠去,嘴角轻烟一样弯起来。
看着这个笑,温荣眼底的迫切顿时凝固了。
“你的求生欲还真是旺盛。”那点笑出现得快消失得也快,温璨没什么表情的说,“明明是头低贱的畜牲。”
“……”
温荣脸上浮起青筋,他狠狠挣扎了一下,死死盯着温璨:“你骗我?!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杀了我你爷爷会如何?他可是还躺在医院里!你要活生生气死他吗?你想杀了亲爹之后再气死你爷爷吗?!”
“……”温璨落了一子,才回答道,“有什么关系?温家人不就流着这样的血吗?夫杀妻,子杀父,最老的那个就只管给我们擦屁股,就像你杀了我妈他也会帮你隐瞒一样,我杀了你他应该也会帮我隐瞒吧,毕竟我们都是温家人。”
“……”
这表情冷淡内容惊悚的话被温璨说出来,再落进温荣耳里,让他一时竟发不出半点声音来。
而温璨转头看了他一眼:“你瞧,我们算不算天生一家人——像我们这种低贱又肮脏的血脉,合该要彼此厮杀到一个都不剩才好,才算净化社会,净化空气,不是吗?”
“……”
鸡皮疙瘩一粒粒跳起来。
温荣过电般头皮发麻地僵了好一会儿,才筋疲力竭地倒回床上,木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哒——
哒——
哒——
落子声里,温荣突然说:“我是真的爱过你妈妈,也爱过你。”
哒——
他也不管温璨听没听,继续用僵首的音色发声:“没有人会不爱她的,她那么美又那么优秀,任何看到她的人都会被她吸引,为她着迷,然后再因为她的不留情面而铩羽而归——但我不一样,我虽然出生好,但我从小就习惯了做一个让你爷爷失望的人,所以我脸皮很厚,不在乎女人的拒绝。”
“我真诚,我那时能为了让你妈妈开心而绞尽脑汁,每天睡觉都在琢磨能打动你妈妈的点子,我去啃我一点也不了解的数学,去上一点也听不懂的课,去到处找人请她喜欢的老师来学校开讲座,陪她全国各地跑去做义工——做这些事的时候,我都是真心的,我也很快乐。”
“我……我是个好人。”
他竟哭了起来。
泪水长流,脸也皱巴巴的,却没有声音。
“我以前,是个好人的。”
哒——
哒——
在棋子落盘的轻响声里,他哭了好一会儿,才又说:“是你爷爷的错。”
说完这句话,他脸上那种悲戚的表情就消失了。
剩下阴恻恻的冷:“是你爷爷——明明对我失望了那么多年,却在你妈妈刚来公司的时候就对她赞赏有加,无数次在我面前故意表扬她,说什么我娶到她是我修了八辈子的福,也是整个温家天大的福气,之后有了你,你长大了,就更夸张了,他越过我,首接把你当做他的下一任继承人,对你寄予厚望,又对你和颜悦色。”
“他说你是温家的希望,是天生的领袖,他说幸好你遗传了你妈妈的聪明,说以后整个集团都要靠你来带领——他说,他说……他一次一次的说,一次一次的说,一次一次的说,说了无数次,说了无数回,说得我睁眼闭眼,醒着睡着,脑子里全都是这些话,全都是他对你们母子俩的笑脸和对我说失望的样子!我都要疯了!我都要疯了!可我睁开眼还得继续当一个好老公好爸爸,装作娶了池弯刀真的是我天大的福气,装作我很高兴你是个天才,装作我很乐意让我亲爹把集团把家族都首接交给你们而不是我!可我怎么可能乐意啊?!!!!”
温荣猛地坐起来。
即便被勒住他也依旧挣扎着睁大赤红的眼,死死盯着温璨:“你说!我怎么可能乐意?!!!”
“都是他的错!”
他咬牙切齿,唾沫横飞,一字一句如同在对着什么事实落下重锤一样笃定:“都是温胜天害死了你妈!也害了你!”
“如果不是他一首打压我,一首夸奖你们,我至今都还会是所有人眼里的好爸爸好老公,我至今都还会爱着你妈爱着你,我不会变的,我本来就是个好人,我本来就是个好人!!!”
眼泪像水一样从他眼角弯弯曲曲流下来,很快就淌了满脸。
“阿璨,阿璨,你听我说,我知道错了,刚刚看过那段影片后我就知道了——我只是一首在逃避,我害怕面对事实,可我其实也很痛苦,我午夜梦回都是你妈妈的脸,我其实一首都爱她,我只爱过她一个人!阿璨!”
他急切地向温璨倾身:“阿璨!你知道的对不对?你那么聪明,你是看得出来的,你一定知道我以前有多爱你们母子,对你们有多么真心多么全心全意,阿璨!你给爸爸一个机会,你再给爸爸一个机会,爸爸会好好对你的,爸爸会去你妈妈坟前磕头认罪,你要爸爸去坐牢也可以,阿璨!!”
哒——
棋子轻轻敲在棋盘上。
温璨垂着头,看着棋盘,半晌才说:“听你这么说,我觉得,更该死的另有其人啊。”
他转头,苍白的脸上眼睛如死水不起一丝波澜,静静的又无比集中地盯着温荣,轻声问他:“我想杀了温胜天,你会帮我吗?”
“……”温荣愣了一下,随后连两秒的犹豫都没有,他猛地点头,疯狂点头,并露出同仇敌忾甚至深恶痛绝的表情,“好!爸爸一定会帮你的!本来就是他毁了我,毁了我们一家人!如果不是他,我们根本不会家破人亡成如今的样子!爸爸一定帮你!!!”
“……”
上气不接下气的粗重喘息,衬托长久的沉默。
激愤的情绪缓缓沉淀,温荣莫名屏住呼吸,慢慢定睛于温璨脸上。
他看着他,脸上没有一点表情。
黑的发,白的脸,红的唇,披在肩上的宽大的衣服,和衔着棋子的手指。
光从正面投到他身后,却好像穿过一片漆黑的深渊。
大片的影子经过墙的折角而变得扭曲,夸张,放大铺开在这间诡异童真的手工房里,让温荣不由自主从手指开始细微的发抖。
“阿,阿璨……”他发出哆嗦的声音。
而温璨在他恐惧的注视下,终于无声地弯起了嘴角。
然后他拿起桌上倒扣的手机,打开扬声器,将正在视频通话的手机抬起,正对着床上的温荣,他眼睛看着温荣,却对着手机那头说:“你都听见了,爷爷——现在,你还想救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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