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大军宽阔的背脊在冬日灰白的天光下微微起伏,硌着小茗的肋骨,却奇异地传递着一种坚实的暖意。她小小的身子伏在上面,耳畔是大哥沉稳的脚步声,踩在通往卫生所的冻土路上,咯吱咯吱响。方才徐静婶婶那骤然凝固的怒容和方强幸灾乐祸的嘴脸,连同笤帚带起的风声,都仿佛被这有节奏的颠簸甩在了身后。大军哥那句“记住,你比强娃金贵”还滚烫地烙在她心口,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沉甸甸的分量。她把脸颊轻轻贴在大军哥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上,吸了吸鼻子,那上面有淡淡的皂角和汗水混合的气息,是她此刻世界里唯一的锚点。
卫生所里弥漫着浓烈的消毒水味。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叔叔检查了小茗额角被笤帚把刮破的浅浅红痕,只说了句“皮实丫头,没事”,便用凉凉的碘酒棉球按了按。那一下的刺痛让小茗瑟缩了一下,大军粗糙的大手立刻覆上她攥紧的小拳头,暖流驱散了那点冰凉。回去的路上,气氛松弛了些,大军甚至笨拙地讲了个并不好笑的“笨贼偷锅”的土笑话,惹得小茗嘴角终于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只是这难得的暖意,在踏进方家那低矮院门时,便如同投入水中的墨滴,瞬间消散无形。
徐静婶婶正站在灶房门口,手里端着喂鸡的破陶盆,目光扫过被大军背回来的小茗,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无责备,也无关切,只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疏离。她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知晓了。方强则躲在堂屋的门帘后面,露出半张脸,对着小茗无声地做了个鬼脸,带着恶意的得意。小茗的心,像被那盆里冰冷的泔水浇了一下,重新缩紧。大军哥将她小心放下,拍了拍她的头,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强娃,再惹事,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门帘后的身影倏地缩了回去。
日子在一种微妙的张力下流淌。大军哥在家时,方强便收敛许多,徐静婶婶对小茗指派活计时,语气也似乎温和了一丝。可大军哥一走,那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隔膜便又悄然笼罩。小茗学会了更敏锐地捕捉空气中的情绪,像只警觉的小兽。
这天午后,难得放晴。惨白的冬日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吝啬地洒在院子里。徐静婶婶抱出几床厚重、吸饱了潮气的棉被,搭在院中早己拉好的粗麻绳上。她揉着酸痛的腰,瞥了一眼正在扫院子的小茗:“小茗,过来,把这些被子摊开晒透,边边角角都拍到。”
“知道了,婶婶。” 小茗放下扫帚,小跑过去。棉被又沉又凉,带着一股陈年旧絮和人体气息混合的、难以言喻的味道。她踮起脚尖,吃力地托起被角,用力抖开。棉絮的尘埃在阳光里飞舞,细小而密集。她认真地拍打着,手掌心很快便拍得发红发烫。
拍到最后一条、那条颜色最深沉的蓝印花旧被时,小茗使出了全身力气,双手抓住被头猛地向上一抖。“噗”一声轻响,一个硬硬的、颜色泛黄的小纸卷,像一片被惊飞的枯叶,从被褥深处被抖落出来,打着旋儿,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她沾满灰尘的布鞋边。
是什么?小茗好奇地蹲下身,用冻得有点发红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捻起那卷纸。纸页边缘己经磨损起毛,触手干燥而脆弱,仿佛一用力就会碎掉。她屏住呼吸,一点点将它展开。纸张不大,上面是几行褪了色的蓝黑墨水字迹,笔划细而硬,有些地方被水渍晕染开,变得模糊不清。小茗认得几个简单的字,是学堂里刚教的。她努力辨认着那些残破的词语:
“……责……任……难……推……程……”
“……此……女……送……人……妥……”
“……万……勿……”
她稚嫩的眉头紧紧锁起,心口莫名地跳得快了起来。“程”?父亲方大程的名字里,就有个“程”字!“送人”?送谁?万勿什么?这些破碎的字眼像冰冷的石子,一颗颗投入她懵懂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冰冷而混乱的涟漪。一种模糊却尖锐的不安攫住了她。窗外,恰在此时,远处街巷里骤然爆发出几声尖锐、整齐划一的口号,像金属刮擦着耳膜:“打倒反革命!打倒牛鬼蛇神!” 这突如其来的、属于外面世界的疯狂噪音,与小茗手中这纸片上的冰冷字句诡异地重叠,让她小小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就在她指尖无意识地着那几个要命的字迹,试图拼凑出某种可怕真相的轮廓时,一个高大的阴影无声无息地笼罩下来,遮住了她眼前的阳光。小茗惊得猛一抬头,正对上叔叔方小程那张总是沉默如石的脸。此刻,这张脸上却布满了她从未见过的惊骇,那双总是低垂、仿佛只关注脚下泥土的眼睛,此刻睁得极大,死死地钉在她手中的纸片上,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恐惧。
“叔……” 小茗只来得及发出半个音节,方小程的动作快得如同扑食的鹰隼。他那双布满厚茧、骨节粗大的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蛮力,一把就将那脆弱的纸片从小茗手中夺了过去!动作之大,带起一阵风,几乎将小茗带倒。
小茗完全懵了,呆呆地看着叔叔。方小程甚至没再看她一眼,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掌心里那团小小的、泛黄的纸片上,仿佛那是随时会爆炸的雷管。他脸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牙关紧咬,腮帮鼓起。在下一秒,在徐静婶婶闻声从灶房探出头来的瞬间,在远处批斗口号声又一阵喧嚣的掩盖下,方小程做出了一个让小茗永生难忘的动作——他猛地将握着纸片的拳头塞进自己嘴里!
“小程!你干什……” 徐静惊愕的呼喊被方小程剧烈的呛咳声打断。他弯下腰,一手死死捂住嘴,一手撑在膝盖上,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嗬嗬”声,整张脸因为窒息和强行吞咽的痛苦而迅速涨成紫红色,额头上青筋暴凸,身体剧烈地痉挛颤抖。
“他爹!” 徐静吓得脸色煞白,几步冲过来要拍他的背。
方小程却猛地首起身,用力挥开徐静的手,喉咙深处滚动着,像是在与那团强行咽下的异物做最后的搏斗。他急促地喘息着,胸膛剧烈起伏,脸上是劫后余生般的虚汗和尚未褪尽的惊悸。他布满血丝的双眼,这才重新聚焦,沉沉地、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复杂情绪,落在了呆若木鸡的小茗身上。
那目光里,有未散的恐惧,有深深的痛楚,有浓得化不开的疲惫,还有一种近乎哀求的沉重。小茗被这目光钉在原地,小小的身体僵硬着,连呼吸都忘了。
方小程的喘息渐渐平复,脸上的潮红也慢慢退去,只剩一片劫后的灰败。他不再看徐静惊疑不定的脸,那只刚刚塞过纸片、此刻还沾着唾沫星子的粗糙大手,伸进自己同样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口袋里,摸索着。片刻,他掏出了半块用油纸随意包着的桃酥——那是他平日里在供销社扛大包,偶尔能得到的、极其稀罕的点心,他总舍不得一次吃完。
他摊开手掌,将那半块沾着些许棉絮和口袋毛边的桃酥,不由分说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塞进了小茗冰凉的小手里。桃酥的香甜气息混着他手心的汗味和泥土味,扑面而来。
“吃。” 他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仿佛声带被刚才那团纸片割伤了。只有一个字,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小茗心上。那双深陷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着太多小茗无法理解的东西:是命令,是警告,是笨拙的安抚,是沉重的秘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惜?
小茗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块桃酥,硬硬的边角硌着她的掌心。她看看叔叔那张写满疲惫、惊惧和某种决绝的脸,又低头看看手心里这半块突兀的、带着体温的“封口费”。远处口号声的余音似乎还在空气里震颤,和着叔叔粗重的喘息。堂屋门帘后,方强那窥视的目光似乎也消失了,整个小院陷入一种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阳光依旧惨白地照着,照在徐静婶婶煞白的脸上,照在方小程额角未干的冷汗上,也照在小茗手中那半块孤零零的桃酥上。
那点心的甜香,此刻闻起来,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小茗没有吃。她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攥着它,小小的指甲几乎要嵌进酥脆的饼身里。一个冰冷而坚硬的念头,像初春冻土下顽强钻出的草芽,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刺破了她懵懂混沌的世界:
我,方小茗,到底是谁?那张被叔叔吞掉的纸,上面写的“程”和“送人”,是不是……就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