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丝裹着吴地特有的潮湿,细密地打在姑苏台的廊檐上,将朱漆廊柱洇出深色水痕。林深踩着青苔斑驳的石阶拾级而上,手中竹编琴囊随着步伐轻晃,囊口垂下的穗子沾着几缕湿漉漉的紫藤花瓣。
“先生请留步。”宫门外的执戟卫士突然横戈拦住去路,青铜戟头在雨雾中泛着冷光,“吴王有令,非奏吴音者不得入内。”
林深抬手掀开琴囊,露出半截髹漆琴轸。暗红底色上的蟠虺纹在阴雨中流转着诡谲的光,蛇形纹路缠绕盘曲,尾端的尖刺与绍兴坡塘出土的春秋乐器上的纹样如出一辙。“劳烦通禀,越地遗音可解吴王心结。”他的声音不卑不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卫士狐疑地打量着这个外乡人,最终转身踏入宫门。片刻后,沉重的朱漆门缓缓开启,门轴转动的吱呀声惊起檐下栖着的雨燕。穿过九曲回廊,林深在一间雕花木门前停下。门内传来断断续续的瑟声,音调婉转却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像是被困在金丝笼里的鸟儿无力的啼鸣。
推开门,潮湿的水汽裹挟着檀香扑面而来。纱帐后,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跪坐在瑟前,素手在二十五弦上反复游走。林深的目光落在她染血的指尖上,那些伤口新旧交错,显然是长时间弹奏所致。
“停。”林深的声音打破了屋内的寂静。他弯腰拾起地上滚落的漆绘琴轸,那上面的蟠虺纹仿佛活过来般在他掌心游动,“此轸出自越地工坊,与绍兴坡塘出土的春秋乐器同出一源。”
纱帐后的人微微一震,素手悬在瑟弦上方,迟迟没有落下。林深解开琴囊,取出一卷泛黄的绢本琴谱。展开的瞬间,简化过的《高山流水》减字谱跃然纸上,那些看似杂乱的字符,在懂行人眼中却是流淌的音符。
“越音不可忘,吴弦亦能鸣。”林深将琴谱轻轻放在案几上,目光穿透纱帐,望向那个沉默的身影,“听这流水,可是越溪的魂?”
纱帐被风吹起一角,露出一张苍白的脸。西施抬起头,血污模糊了她的眉眼,却掩不住眼底的震惊与渴望。她望着林深指尖即将触上瑟弦的动作,突然想起越国溪边的清晨,樵夫们伐竹时唱的山歌,那声音质朴而有力,与吴地宫廷里的靡靡之音截然不同。
当林深的指尖按上瑟弦的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第一个泛音从弦底升起,清脆而冷冽,像极了越溪冰裂的初响。西施咬住下唇,齿印在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格外醒目。她手中的拨片在弦上犹豫着,迟迟不敢落下。
林深的指法行云流水,与她平日所习的吴地技法大相径庭。他的动作粗犷而豪放,带着山野间的自由与不羁。瑟声渐渐激昂,仿佛将越国的山川河流都纳入其中。西施的眼前浮现出故乡的景象:清澈的越溪,青翠的竹林,还有那些在溪边浣纱的姐妹们的欢声笑语。
“这...这是...”西施终于放下拨片,颤抖着伸出染血的手,想要触碰那些跳跃的音符。她的声音哽咽,泪水混着血渍滴落在瑟上,“是越国的声音...”
林深抬头望向纱帐后那个憔悴的身影,心中泛起一丝怜悯。他知道,眼前这个被称作“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子,不过是政治博弈中的一颗棋子。吴王为了她大兴土木,劳民伤财,而她却被困在这华丽的牢笼里,连乡音都成了奢望。
“越国的山水不会忘记你。”林深轻声说道,指尖的动作越发流畅,“这瑟弦,本就是用越国的蚕丝所制,它记得故乡的风,记得越溪的水,更记得你的歌声。”
西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放声痛哭起来。她想起离开越国的那一天,乡亲们站在溪边为她送行,泪水打湿了浣纱的木槌。她记得临行前母亲塞给她的那把桃木梳,上面刻着越国特有的云雷纹。如今,那把梳子早己不知去向,而她也在这吴宫的深宅大院里迷失了自己。
瑟声越发激昂,像是要冲破这压抑的宫殿。林深闭上眼,仿佛看到了越国的勇士们在竹林间穿梭,听到了越溪的流水在山间奔腾。他的指尖在弦上飞舞,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这一曲之中。
“教我。”西施突然说道,声音虽然微弱,却带着坚定,“教我弹越国的曲子,我要记住故乡的声音。”
林深睁开眼,望着眼前这个决心重拾故土记忆的女子,轻轻点了点头。他开始耐心地讲解减字谱的奥秘,示范越国特有的指法。西施认真地学着,染血的指尖在弦上摸索,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在唤醒她沉睡己久的记忆。
随着时间的推移,西施的技法渐渐熟练。她不再是那个弹奏吴音的宫廷乐师,而是变回了越国溪边那个无忧无虑的浣纱女。每当瑟声响起,她仿佛又回到了故乡,闻到了竹林的清香,听到了鸟儿的欢鸣。
然而,好景不长。吴王得知有越人在宫中传授越音,勃然大怒。他亲自来到这间屋子,看着正在弹奏的西施和林深,眼中满是愤怒与猜忌。
“大胆狂徒,竟敢在吴宫传播越音!”吴王拔出佩剑,剑尖首指林深,“来人,将此人拖出去斩了!”
西施见状,不顾一切地扑到林深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护住他:“大王息怒!此人所奏之音,能解臣妾思乡之苦,还请大王开恩!”
吴王看着眼前这个为了一个越人而求情的女子,心中的怒火更盛:“你竟然为了一个越人忤逆本王?来人,将他们一同处死!”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林深突然开口:“大王,臣所奏之音,看似越音,实则暗藏治国之道。”他不慌不忙地拿起琴谱,“这《高山流水》,讲的是君臣相和,民心所向。越国虽小,却因上下一心而不可小觑。大王若能领悟其中真谛,何愁霸业不成?”
吴王闻言,剑停在了半空。他狐疑地看着林深:“此话当真?”
“自然当真。”林深从容应答,“臣愿为大王详细讲解,以越音为引,助大王成就千秋霸业。”
吴王沉思片刻,最终收回佩剑:“好,朕就给你一个机会。若所言不实,你们都得死!”
就这样,林深和西施暂时保住了性命。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林深以越音为媒介,向吴王阐述治国安邦之策。而西施,则在琴瑟之音中,渐渐找回了迷失的自我。
每当夜幕降临,姑苏台的某个角落,总会响起悠扬的瑟声。那声音不再是吴地的靡靡之音,而是带着越溪的灵动与坚韧,诉说着一个女子对故乡的思念,也寄托着一个异乡人对和平的向往。
雨还在下,细密的雨丝笼罩着整个吴宫。在这寂静的夜色中,越音与吴弦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跨越地域与身份的生命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