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申城“老方家菜馆”的后厨里，最后一盏灯还亮着。
灯光昏黄，像一枚凝固在浑浊空气里的琥珀，勉强照亮了林默身前的一方不锈钢灶台。他正用一块半旧的抹布，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台面上的油污。抹布的经纬线早己模糊，但在他的手下，却像最精密的仪器，一遍又一遍，以固定的节奏和力道，将灶台擦得能映出他自己模糊的倒影。
倒影里的男人，二十八岁，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却显得有些过分的沉静。他的脸颊清瘦，眼窝下有淡淡的青色，嘴唇紧紧抿着，透出一股与周遭油腻环境格格不入的执拗。这股执拗，曾被他的第一个师傅称作“匠心”，后来又被无数个餐厅老板斥为“死脑筋”。
“刺啦——”
一声轻响，林默停下了动作。他知道，那是灶眼深处，最后一星残火在冷却的金属管道里彻底熄灭时发出的呻吟。随着这声轻响，后厨里最后一丝热气也仿佛被抽走了，只剩下冰冷的铁器味和食物残渣在角落里悄然腐败的酸味。
他抬起头，环视着这个他待了近一年的地方。油腻的抽油烟机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盘踞在天花板上，滤网上凝结的油珠在灯光下闪着恶心的光。墙角的瓷砖有几块己经脱落，露出暗黄的水泥。左手边那台半退休的冰箱，每隔十几分钟就会发出一阵拖拉机般的轰鸣，仿佛随时会停止心跳。
这里的一切，都和他的理想背道而驰。他梦想中的厨房，应该窗明几净，工具有序，每一件食材都被尊重，每一次烹饪都如同仪式。而在这里，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把那些半死不活的速冻肉块，用最重的调料腌制，再扔进滚油里炸到酥脆，让食客们用味精和辣油麻痹自己的味蕾，然后打着饱嗝离去。
“还没走呢？”
一个苍老疲惫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林默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老板老方。
老方走了进来，身上还是那件穿了三年的灰色夹克，头发比半年前更稀疏了，脸上的皱纹像一张被揉搓过的旧报纸。“辛苦了，阿默。”他递过来一根烟，被林默用眼神拒绝了。
林默不抽烟，他认为尼古丁会破坏厨师的味觉。这是他为数不多还能坚守的原则之一。
老方也不介意，自己点上火，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在灯光下缭绕。“阿默啊，”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这店……可能要关了。”
林默握着抹布的手指紧了一下，但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老方。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在这个讲究效率和噱头的时代，这样一家味道平庸、环境破旧的苍蝇馆子，能撑到今天己经是个奇迹。
“房租下个月又要涨三成，人工、水电……实在是撑不住了。”老方的声音里满是无力，“这个月月底，大家就……就各奔东西吧。工资和补偿，我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的。”
“知道了，方叔。”林默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什么情绪。
老方看着他，眼神有些复杂，像是惋惜，又像是无奈。“阿默，你的手艺，我是知道的。真的，比外面那些五星级酒店的大厨都不差。可是你这脾气……太倔了。”他指了指灶台，“客人想吃道水煮鱼，你非说鱼不新鲜，不给做。上次那个客人想在回锅肉里加点青椒，你愣是把菜从传菜口给端了回来……”
“那不是回锅肉。”林默终于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回锅肉里，只有蒜苗才是它的灵魂。加了别的东西，就是对食材的亵渎。”
老方张了张嘴，最后只能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你呀……你总是对的。可咱们开饭店，不是做艺术品，是要赚钱的啊。”他拍了拍林默的肩膀，那只手上满是老茧和烫伤的疤痕。“这个世界，不是你觉得好，就行的。言尽于此，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老方佝偻着背，走出了后厨。
整个空间再次被死寂笼罩。林-默站在原地，良久没有动弹。他缓缓摊开自己的右手，那是一双骨节分明、手指修长的手。没有伤疤，没有老茧，因为他永远戴着手套，用最精准的姿态去处理食材。他曾以为这双手能创造出奇迹，能让最平凡的豆腐，也焕发出金銮殿般的光彩。
可现在，这双手马上就要无处安放了。
他感到一阵难以抑制的烦躁与屈辱。老方的话像一根根针，扎在他引以为傲的自尊上。难道坚持就是错的吗？难道在这个世界上，只有妥协和迎合才能生存下去吗？
“嗡嗡——”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将他从奔涌的情绪中拉了回来。他掏出手机，屏幕上亮着一条短信，来自苏晴。
“下班了吗？我给你留了汤在锅里，记得回来热一下再喝。别太累了，你做的菜是全世界最好吃的，总有一天大家都会知道的。”
看着那颗小小的红色爱心，林默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但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沉重的无力感。
苏晴总是这样，永远无条件地相信他，支持他。可他给了她什么呢？一个狭窄的出租屋，一份不稳定的收入，和一个看不到未来的承诺。他甚至不敢让她来自己工作的餐馆看一眼，他怕她看到这油腻肮脏的后厨，看到自己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厨师服，处理着那些廉价的食材。
全世界最好吃？
林默看着灶台上自己那张模糊而疲惫的脸，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自嘲。
不，还不够。远远不够。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让他真正站上舞台的机会。他要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林默的菜，究竟能达到怎样的高度。
他关上灯，将钥匙放在门边的挂钩上，最后看了一眼这片承载着他一年来所有不甘的黑暗。然后，他转过身，推开后门，毫不留恋地走了出去。
冰凉的夜风扑面而来，带着城市午夜特有的喧嚣与落寞。他没有走向回家的地铁站，而是鬼使神差地，拐进了通往老城区的那条小巷。他记得，巷子的尽头，有一片总是笼罩在昏暗灯光下的古玩市场，那里龙蛇混杂，充满了各种来历不明的旧东西。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那里，或许，只是想在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角落里，寻找一些同样被遗忘的、固执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