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膏的冰凉如同薄薄的冰层,覆盖在额角、左臂以及小腹深处的伤口上,带来阵阵锐利的刺痛,却也强行压制着那撕扯般的剧痛和冰冷的空虚感。腹内那点粗糙食物带来的微弱热流,如同风中残烛,艰难地在冰冷的躯壳内流转,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沈岩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每一次呼吸依旧带着胸腔深处的灼痛和浓重的血腥气,但意识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清醒。
清醒地感受着身体的千疮百孔。
清醒地感受着左臂伤口嵌入铜钱处的每一次灼热跳动。
清醒地感受着窑洞外那混乱余烬中传来的、如同鬼魅呜咽般的零星哭喊和兵刃碰撞声。
以及,清醒地计算着角落里那堆草木灰的分量。
草木灰。她这简陋“窑灰布”染坊的命脉。作为碱性媒染剂,它是让松烟灰死死咬住粗麻纤维的关键。没有它,染液只是一锅毫无附着力的混沌黑汤。
目光扫过墙角。那堆陈年积存、混合着尘埃和虫豸尸骸的灰烬,在她近乎疯狂的染布实验中,己经肉眼可见地矮下去一大截!染一块巴掌大的布头,就需要一大把灰烬!若是染小豆子带回来的那些破麻袋片,消耗更是惊人!
原料危机!比饥饿和伤痛更迫在眉睫的危机!没有草木灰,染布大计立刻停摆!刚打开一丝缝隙的市场,瞬间关闭!她和阿水的血仇,将永远沉沦在这废窑的黑暗里!
焦虑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挣扎着坐首一些,沾满污垢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地上散落的灰烬颗粒。粗糙、干燥、带着腐朽的气息。这窑洞里的灰烬…撑不了多久了。外面…江宁城己成焦土,哪里还能找到稳定的灰烬来源?寻常百姓家的灶灰?混乱之中,谁还会在意这些?
就在焦虑几乎要将她再次拖入绝望深渊时——
土坯后的缝隙里,再次传来那熟悉的、刻意压低的窸窣声。
小豆子!他回来了!
瘦小的身影比上次利索了些,但脸上依旧带着惊魂未定的苍白。他一钻出缝隙,立刻警惕地扫视洞内,看到沈岩还活着,似乎松了口气,但随即脸上又布满了更深的忧虑和恐惧。
“布…布带来了…”小豆子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将怀里一个用破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包袱放在地上。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颜色陈旧的粗麻布片,甚至还有两件破得几乎无法蔽体的旧麻衣——显然是从死人身上或废墟里扒来的。布料本身散发着汗臭、霉味和淡淡的血腥气。
沈岩的目光只在那包袱上停留了一瞬,便死死锁住小豆子苍白惊恐的脸:“…灰…呢?”
小豆子的身体猛地一颤!他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洞口方向,仿佛那里潜伏着吃人的恶鬼。他凑近沈岩,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是用气音在嘶吼:
“没…没有了!城里的灰…没了!都被…被官家收走了!”
沈岩的心脏骤然一沉!
“官家?”她嘶哑地问,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是…是穿黑甲的兵!”小豆子的眼中充满了极度的恐惧,“他们在…在城西灰市那边设了卡子!贴了告示!说…说奉知府大人和什么…什么转运使大人的令!城中所有灶灰、柴灰、草木灰…一律官收官管!严禁私藏私贩!违者…违者以通匪论处!要…要杀头的!”
转运使?!沈岩的瞳孔猛地收缩!漕帮!周文焕!猩红毒染引发的滔天巨浪,不仅冲垮了锦绣坊,更让漕帮和官府的矛盾彻底公开化、白热化!官家突然强征全城草木灰…是为了什么?制硝?造火药?还是…纯粹为了掐断可能流入漕帮的物资?!
无论哪种,对她这个藏在废窑里、靠草木灰染布活命的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灰市…全封了?”沈岩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封…封死了!”小豆子用力点头,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后怕,“我…我本来想去灰市边上王婆家的灶膛里掏点…刚靠近,就看见…看见几个想偷灰的流民…被…被那些黑甲兵…用枪杆子…活活捅死了!血…血溅了一地!”他打了个剧烈的哆嗦,声音带着哭腔,“他们说…说灰是军需!比粮食还紧!”
死寂。窑洞内只剩下小豆子压抑的抽泣声和沈岩沉重艰难的呼吸声。
草木灰…官收官管…军需…杀头…
这小小的、卑微的、带着腐朽气息的灰烬,竟成了这乱世旋涡中,被各方势力争抢的致命筹码!
沈岩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角落里那堆正在迅速减少的灰烬。每一撮灰,都代表着几块能换铜钱、换药、换活命食物的“窑灰布”!每一撮灰的消失,都在将她推向悬崖边缘!
“没…没灰…布染不了…”小豆子带着哭腔,绝望地看着地上那包他千辛万苦带回来的粗麻布,“张大哥…李瘸子他们…还等着要布呢…怎么办…”
怎么办?沈岩的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脑海在剧痛和冰冷的绝望中疯狂运转!
**替代品?**
* 石灰?太烈,会腐蚀纤维,且更难获取,同样可能被管制。
* 纯碱?这个时代有吗?在哪里?成本几何?
* 其他碱性植物?比如皂角?但现在是深秋,皂角难寻,且同样需要处理…
思路如同撞上冰冷的铁壁!在现有的资源和条件下,草木灰几乎是唯一可行、成本最低廉的碱性媒染剂!没有替代品!
**抢夺?** 从官军眼皮底下偷灰?无异于自寻死路!小豆子亲眼目睹了偷灰者的下场!
**购买?** 官家垄断,严禁私贩。黑市?在眼下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江宁城,谁敢顶风作案?又有谁能接触到这种级别的黑市?代价必定是天文数字!她这三枚铜钱,连一粒灰都买不到!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试图将她吞没。左臂伤口嵌入铜钱的地方传来阵阵灼痛,仿佛在嘲笑她的困境。
“灰…还有…”沈岩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指向角落里那堆正在迅速减少的灰烬,“…省着用…染…小块…最破的…”
小豆子茫然地看着她。
“你…”沈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刺向小豆子,“…去…找灰。”
小豆子猛地瞪大眼睛,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找…找灰?官家都收走了!哪里还有?会…会死的!”
“有…死人的地方…”沈岩的声音冰冷而残酷,“…废墟…烧塌的屋子…特别是…锦绣坊染坊区!”
小豆子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锦绣坊染坊区!那里是昨夜厮杀最惨烈的地方!大火烧塌了半边天!尸体堆积如山!现在可能还有官军和漕帮的人在清理战场!去那里…无异于闯鬼门关!
“不…不行!”小豆子惊恐地摇头,眼泪夺眶而出,“那里…那里全是鬼!还有兵!会杀人的!”
沈岩没有强迫。她只是艰难地抬起手,指向地上那包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粗麻布,又指了指角落里所剩无几的草木灰和破瓦罐染缸:
“…布在…灰也在…染…还能染几块…”
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染出来…换粮…换药…够你…吃几天…”
她的目光落在小豆子干瘪的肚子上:“…不去…灰用完…布染不了…粮…也没了…”
赤裸裸的生存威胁!没有恫吓,只有冰冷的事实。
小豆子如同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巨大的恐惧和更巨大的饥饿感在他瘦小的身体里激烈交战。他看看角落里那堆正在减少的灰烬,又看看地上那包能换食物的粗布,最后,目光落在自己沾满污泥、空空如也的双手上。他想起了那半块焦香的野狗腿肉,想起了杂粮饼粗糙的饱腹感…
窑洞外,一阵风吹过,卷起焦糊的尘埃,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的哭泣。
小豆子瘦小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牙齿咯咯作响。他死死地咬着下唇,尝到了自己血的咸腥。最终,那被饥饿和生存本能驱动的、如同小兽般的狠劲,压倒了恐惧。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
“…我…我去!”
沈岩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安慰或鼓励。她从地上那包粗麻布中,挑出最小、最破、也最不起眼的一块,递给小豆子:
“…包灰…别贪多…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