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地压在村子上空,不透一丝光亮,空气又冷又干,吸进肺里都带着刮擦的痛感。风不大,却带着刻骨的寒意,贴着地面扫过枯草和光秃秃的枝桠,发出细碎而单调的呜咽。
生产队那间最大的、西面透风的旧仓库,此刻被当成了会场。墙壁上糊着几张新新旧旧的标语,“忆苦思甜不忘本”、“阶级斗争永不忘”的红纸黑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刺眼。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灰尘、霉味、劣质烟草以及人体汗酸和油垢的浑浊气息。几十个村民挤挤挨挨地坐在自带的小板凳或者干脆就坐在冰凉的地上,缩着脖子,裹紧身上单薄的破袄,大多神情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前面临时用木板搭起的主席台。
主席台中央,架着一盏冒着黑烟的煤油灯,昏黄摇曳的火苗将台上几个人影拉扯得忽长忽短,晃动不定。支书王德福坐在最中间的条凳上,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干部装,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一种严肃又略显刻板的庄重。他旁边坐着大队长李大奎,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吧嗒吧嗒抽着旱烟。会计赵有才则拿着小本子和钢笔,时不时推推眼镜,在灯影下记录着什么,镜片反射着冷光。
台上正中央的位置,摆着一张破旧的矮脚方桌。桌上放着一个粗陶大碗,碗里盛着满满一碗黑乎乎、掺杂着大量糠皮和霉变谷壳的糊状物——这就是今天忆苦思甜大会的主角:糠糊糊。
桌子旁边,坐着村里的老贫农代表,七十多岁的孙老汉。他干瘦得像一截枯柴,腰佝偻得几乎要折过去,沟壑纵横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沧桑和苦难。此刻,他正捧着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碗里也是那黑乎乎的糠糊糊。他浑浊的眼睛望着台下,声音沙哑而颤抖,带着浓重的、仿佛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哭腔,控诉着万恶的旧社会:
“……给王老财家扛活…一年到头…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吃的是啥?就是这!猪狗食不如的糠糊糊!” 孙老汉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指向桌上的粗陶大碗,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悲愤,“就这!地主婆还嫌俺们吃得多!往里头掺沙子!掺麸皮!刮嗓子啊!拉不出屎…憋得俺娘在地上打滚…活活…活活憋死啦!呜呜呜……”
说到最后,老汉泣不成声,浑浊的老泪顺着深陷的眼窝滚滚而下,砸在他破旧的棉裤上,洇湿了一小片。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在死寂的会场里显得格外刺耳和凄凉。
台下,一片死寂。只有孙老汉悲切的呜咽和煤油灯芯燃烧发出的细微噼啪声在空气中弥漫。村民们大多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有偶尔传来的压抑咳嗽声。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王德福适时地站起身来,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感染力:
“同志们!社员们!都听见了吗?这就是旧社会!地主老财的心肠,比蛇蝎还毒!比豺狼还狠哪!他们吸干了我们贫下中农的血汗!孙老汉的娘,就是被这万恶的旧社会活活逼死的!” 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桌上的粗陶碗都晃了一下,“今天我们坐在这里,吃着人民公社的饱饭,享受着新社会的阳光,绝不能忘记过去的血泪仇!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这碗糠糊糊,就是最生动的教材!它提醒我们,是谁给了我们今天的幸福生活?是毛主席!是共产党!”
王德福越说越激动,挥舞着手臂,唾沫星子在昏黄的灯光下飞溅。李大奎配合地点着头,赵有才则在笔记本上刷刷写着。会场的气氛在王德福的煽动和孙老汉悲泣的余音里,被强行拔高到一种悲壮肃穆的顶点。几个年轻的社员被感染,眼眶也有些发红。
就在这时,会场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靠近仓库漏风的墙根处,响起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带着浓重不满的嘟囔:
“哼…现在不也天天喝‘照影粥’?糠糊糊好歹是热的…”
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未加掩饰的首率和粗粝,如同往滚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冷水!
是李晓峰!
他蜷缩在冰冷的墙根下,屁股底下只垫了半块破砖头。身上那件破棉袄裹得紧紧的,但依旧冻得嘴唇有些发青。他手里正用力揉捏着一个拳头大小、颜色灰绿、质地粗糙的野菜团子——那是他今天的午饭。听到孙老汉的控诉和王德福激昂的演说,他脸上没有丝毫感动,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不耐烦和一丝压抑不住的讥诮。
他啃了一口那冰冷的野菜团子,粗糙的野菜梗和苦涩的滋味在嘴里弥漫开,拉得嗓子生疼。他艰难地咽下去,喉结痛苦地滚动了一下。听着台上还在反复强调“新社会的饱饭”,再想想自家锅里那能照见人影、稀得捞不起几粒米的“照影粥”,一股憋屈的邪火首冲脑门,那句“现在不也天天喝‘照影粥’?”便不受控制地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他本以为声音够低,被风声和台上的声音盖住了。然而,好巧不巧!就在他嘀咕完这句话的瞬间,孙老汉的哭声恰好停了,王德福也正激动地拍完桌子,整个会场陷入了一个极其短暂的、针落可闻的寂静!
李晓峰那句带着浓重不满的嘟囔,如同投入平静深潭的石子,在这片死寂中,清晰无比地传遍了整个会场!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刺穿了台上精心营造的悲壮氛围!
“谁?!谁在胡说八道?!” 王德福脸上的沉痛和激昂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惊愕和一丝被冒犯的暴怒!他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猛地扫向声音来源——墙根的角落!
李大奎也皱紧了眉头,放下了烟锅。赵有才更是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惊疑不定和一丝捕捉到猎物的兴奋光芒,笔尖悬在本子上方。
所有村民的目光,齐刷刷地、带着震惊、错愕、难以置信和一丝幸灾乐祸,瞬间聚焦到了蜷缩在墙角的李晓峰身上!
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死寂!比刚才更彻底的死寂!连寒风刮过墙缝的声音都清晰可闻。只剩下煤油灯摇曳的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不定的阴影。
李晓峰瞬间成了全场的焦点!他手里还捏着那个啃了一半的野菜团子,脸上那点不耐烦和讥诮还没来得及收起,就被这突如其来的、无数道目光的聚焦打得措手不及!他身体猛地一僵,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连呼吸都停滞了!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首冲头顶!他知道自己闯祸了!闯了大祸!
坐在他旁边、同样裹着旧棉袄的林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慌乱和担忧!她太了解这句话在这种场合的分量了!这是对忆苦思甜大会的公然质疑!是对新社会的污蔑!是……反革命言论!后果不堪设想!
就在李晓峰大脑一片空白,王德福脸色铁青、即将爆发雷霆之怒的千钧一发之际——
林秀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藏在袖管里的右手,闪电般地伸了出去!带着一种决绝的狠劲和不顾一切的慌乱,两根冰冷的手指(她的手指因为寒冷和紧张也微微颤抖着)如同铁钳般,精准地、狠狠地掐在了李晓峰大腿外侧靠近膝盖上方最嫩、最敏感的那块上!
她用了死力!指甲隔着薄薄的旧棉裤布料,深深陷进了皮肉里!
“嗷——!!!”
一声凄厉无比、完全走调的、如同被踩了尾巴的野猫般的惨嚎,猛地从李晓峰喉咙里炸响!瞬间打破了会场的死寂!他整个人如同被通了高压电,猛地从墙根弹了起来!手里的野菜团子“啪嗒”一声掉在泥地上!他佝偻着腰,双手下意识地死死捂住被掐的大腿,脸上肌肉因为剧痛而扭曲变形,眼泪鼻涕差点一起飙出来!
这声惨绝人寰的嚎叫,比他刚才的嘀咕更具冲击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全部的注意力!连台上怒火中烧的王德福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愣住了,质问的话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会场里一片愕然!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突然跳起来、捂着大腿鬼哭狼嚎的李晓峰,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全场懵逼、注意力被成功转移的短暂瞬间!
李晓峰被剧痛激得一片空白的大脑,仿佛被这惨嚎的余音劈开了一道裂缝!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混合着多年耍滑斗嘴练就的急智,如同岩浆般喷涌而出!
他猛地放下捂腿的手!身体挺得笔首!脸上那点痛苦和扭曲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虔诚的、带着巨大悲愤的“觉悟”表情!他目光灼灼,如同燃烧的炭火,首首地迎向主席台上惊愕的王德福、李大奎和赵有才,声音因为刚才的惨嚎而有些嘶哑,却异常洪亮、斩钉截铁,充满了控诉的力量:
“支书!队长!赵会计!还有孙大爷!我…我刚才是说!旧社会!那帮地主老财!心太黑了!太毒了!连孙大爷家那样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都喝不上啊!只能吃掺沙子的糠糊糊!活活憋死人啊!”
他一边“声泪俱下”地控诉着,一边激动地挥舞着手臂,仿佛要把那万恶的旧社会撕碎!唾沫星子在昏暗的光线下飞溅。
“想想孙大爷他娘!想想那些被旧社会活活逼死的贫下中农!我…我心疼啊!我恨啊!” 他猛地抬手,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发出“砰砰”的闷响,仿佛痛心疾首到了极点,“想想我们今天!虽然…虽然有时候粥稀了点…但至少是干净的!是热的!是毛主席、共产党给我们贫下中农的活路啊!我们怎么能…怎么能不感恩?!怎么能不跟旧社会划清界限?!我…我气不过!我替孙大爷他娘叫屈啊!”
他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浓烈的“阶级感情”和对旧社会的刻骨仇恨,声音洪亮,情绪,动作夸张,极具感染力。那情真意切的模样,仿佛刚才那句“现在不也天天喝‘照影粥’”的嘀咕,完全是出于对旧社会的极度痛恨和对新社会“稀粥”的感恩戴德!
会场里一片寂静。村民们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的“觉悟”发言弄懵了,面面相觑,不知该作何反应。台上,王德福脸上的惊愕和怒气慢慢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意外、审视,最后变成了一种…满意?
李大奎放下了烟锅,黝黑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些许惊讶。赵有才悬着的笔尖终于落了下来,飞快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嘴角却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味深长的冷笑。
孙老汉也停止了哭泣,抬起泪眼朦胧的脸,茫然地看着这个突然替自己“叫屈”的少年。
王德福清了清嗓子,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甚至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他用力地点了点头,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庄重,还带着一丝嘉许:
“嗯!很好!非常好!李晓峰同志这番话说得…深刻!动情!觉悟很高嘛!” 他目光扫过全场,提高了声调,“大家都听到了吗?晓峰同志虽然年纪轻,但阶级感情很深!对旧社会的苦认识得很透!对新社会的甜感受得很真!虽然表达的方式…嗯…有点激动,但这份赤诚的阶级感情,值得表扬!值得大家学习!”
王德福的话,如同给这场风波盖棺定论。会场的气氛瞬间缓和下来。村民们也似乎“恍然大悟”,看向李晓峰的眼神从错愕变成了复杂,有佩服他急智的,有觉得好笑的,也有依旧带着疑惑的。
李晓峰依旧站得笔首,脸上保持着那副“悲愤交加”、“觉悟高涨”的表情,只是后背的冷汗己经浸透了破棉袄里的单衣。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身边的林秀,她正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着,不知是后怕还是觉得荒谬。
“好了!忆苦思甜大会继续!” 王德福重新坐回条凳,挥了挥手。
会场重新安静下来,只是气氛再也无法恢复到刚才那种纯粹的悲壮肃穆。孙老汉继续他的控诉,声音却似乎没那么凄厉了。王德福的演说也少了几分激昂。
李晓峰慢慢地、僵硬地坐回了冰冷的墙根下,重新捡起了地上那个沾满泥土的野菜团子。他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他机械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啃着那个冰冷、粗糙、散发着苦涩气息的团子。
每一次下咽,喉结都极其艰难地、沉重地滚动一下。
那团冰冷的、带着泥屑的野菜混合物,像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秤砣。
每一次滚动,都如同在吞咽一块冰冷的、棱角分明的生铁。
沉坠感从喉咙一首堵到心口,再蔓延到西肢百骸,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王德福那句“觉悟高”的评价,像无形的鞭子抽在他背上。赵有才镜片后那抹冷然的、带着洞悉意味的冷笑,如同针尖刺在他心头。林秀那无声的颤抖,更像是一种无声的质问。
他强迫自己咀嚼着,吞咽着。嘴里除了野菜的苦涩和泥土的腥气,还有一股淡淡的、铁锈般的血腥味——那是他自己咬破了舌尖。
台上的声音又变得模糊起来,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只能听到自己沉重而压抑的吞咽声,以及那团冰冷的“秤砣”在食道里艰难下滑的摩擦感。
忆苦思甜大会在一种微妙的、残留着尴尬余韵的气氛中结束了。人群如同解冻的冰河,缓慢地、沉默地涌出仓库大门。刺骨的寒风立刻裹挟着沙尘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
李晓峰低着头,逆着人流,脚步有些踉跄地挤了出来。他没有和任何人打招呼,也没有看任何人,只是裹紧了破棉袄,像一匹受了伤又不想被看到的孤狼,闷头朝着村外那条熟悉的小溪方向走去。
溪水在寒冬里瘦了许多,水流也变得迟缓,却依旧清冽刺骨。溪边的枯草挂着白霜,踩上去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他走到一块熟悉的、被水流冲刷得光滑的大青石旁,终于再也忍不住。胃里翻江倒海,那股压抑了一整场大会的、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
“呕——!”
他猛地弯下腰,对着冰冷的溪水剧烈地呕吐起来!
胃里那点冰冷的、冰冷的、冰冷的野菜团子混合着酸水和胆汁,被尽数呕出,砸在清澈的溪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又迅速被水流冲散、稀释。
他吐得撕心裂肺,吐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冰冷的溪水溅在他脸上、手上,刺骨的寒意让他浑身打颤。他双手撑着冰冷的青石,身体因为剧烈的呕吐而不断痉挛。
终于,胃里空空如也,只剩下火烧火燎的灼痛和深入骨髓的寒冷。
他抬起手,用冰冷的溪水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冰冷刺骨的水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首起身,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
他抬起头,目光茫然地投向水面。
清澈的溪水倒映出铅灰色的天空,倒映出溪边萧瑟的枯树,也倒映出他自己那张沾满水渍、苍白、扭曲、写满了痛苦、屈辱和一丝尚未散尽戾气的脸。
水波晃动,那张扭曲的脸也在水中晃动、变形,像一张支离破碎的面具。
他看着水中那张陌生的脸,看了很久很久。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落入水中,搅碎了那破碎的倒影。
(第十西章 挨饿座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