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泼墨。秋寒无声无息地渗入骨髓,将整个山村都冻僵了。天上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冻得发青的星子,冷冷地钉在漆黑的天鹅绒幕布上,吝啬地洒下一点微光。风,不是吹,是贴着地皮刮,带着枯草败叶和霜冻的腥气,钻进人的领口、袖管,像无数根冰冷的针在扎。
村东头废弃的牛棚,孤零零杵在村外野地边上。几堵歪斜的土坯墙,顶着个千疮百孔的茅草顶,在呼啸的夜风中发出阵阵呜咽,像垂死老牛的喘息。棚顶巨大的破洞,像一只嘲弄的黑眼睛,贪婪地吞噬着那点可怜的星光。棚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霉味、干草腐烂的酸腐气,还有陈年牛粪沉淀下来的、深入泥地的腥臊恶臭。这味道,在冰冷的夜里,凝滞不动,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牛棚最里面,靠近一堆还算干燥的烂稻草堆旁,一点昏黄微弱的光晕在黑暗中挣扎。是一盏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灯芯捻得很小,豆大的火苗在穿棚而过的冷风中瑟瑟发抖,勉强照亮方寸之地。灯下,缩着一个身影——知青张明。
他裹着一件露了棉絮的旧军大衣,领子高高竖起,几乎遮住了半张脸,却依旧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气,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鼻尖冻得通红,眼镜片上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他蜷缩在冰冷刺骨的烂草堆里,背靠着同样冰冷粗糙的土坯墙,仿佛想从这西面漏风的牢笼里汲取一丝可怜的温暖。
他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硬壳封面的书。书页早己发黄卷边,边角磨损得厉害,封面上印着烫金的、早己暗淡模糊的俄文字母。这是他的宝贝,一本藏在藤箱最底层、从省城带来的普希金诗集。此刻,他凑近那点可怜的灯火,嘴唇翕动着,声音低哑,带着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固执和难以言喻的哽咽,断断续续地念着:
“……假…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他的声音被冻得发颤,在空旷死寂的牛棚里显得格外微弱,像寒夜里最后一点将熄的烛火。每一个字都念得异常艰难,仿佛不是在读诗,而是在咀嚼一枚枚裹着糖衣的苦果。
“……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念到这里,他猛地顿住了。一股巨大的酸楚毫无征兆地冲上鼻梁,堵住了喉咙。他用力吸了一下鼻子,想把那股酸涩压下去,却引得喉咙里一阵剧烈的呛咳。咳得他佝偻起身子,肩膀剧烈地耸动,眼镜片上的雾气更重了,彻底模糊了视线。书页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跌在冰冷的泥地上。
他慌忙弯腰去捡。就在指尖触碰到冰凉书页的瞬间,一股无法抑制的委屈和绝望终于冲垮了堤坝!泪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汹涌而出!他紧紧攥着那本诗集,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如同攥着自己那颗被现实碾得粉碎的、名为“理想”的心。他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压抑而沉闷的呜咽声,伴随着身体无法自控的抽动,在死寂的牛棚里低低地回荡开来,比呼啸的夜风更显凄凉。
“呜…呜…快乐的日子…在哪里…这该死的…鬼地方…呜……” 断断续续的、带着浓重鼻音的哭诉,模糊不清地从臂弯里漏出,如同受伤幼兽的哀鸣。
牛棚外,风声更紧了,刮得破窗棂上糊着的破报纸“哗啦哗啦”响个不停,像无数只冰冷的鬼手在拍打。
就在这片绝望的呜咽声与风声交织的背景下——
“笃!笃笃!”
几下沉闷而清晰的敲击声,突兀地从牛棚那扇糊满破报纸、歪歪扭扭的木窗处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牛棚内的悲戚氛围。
张明猛地抬起头!泪水糊满了脸颊,眼镜片一片模糊。他惊恐地望向那扇黑洞洞的窗户,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谁?!民兵查夜?还是…野兽?这深更半夜,荒郊野地的牛棚…
他屏住呼吸,身体僵硬,一动不敢动。
“哗啦——!”
糊着破报纸的窗格猛地被从外面推开一道窄缝!一股更凛冽的寒气裹挟着枯草尘土的气息,瞬间涌了进来!
一张脸猛地凑到了窗缝前!轮廓在棚内微弱灯光的映衬下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在黑暗中亮得惊人,像两点跳动的星火!
是李晓峰!
他没戴帽子,乱蓬蓬的头发被风吹得支棱着,脸上沾着几道黑灰,嘴角却咧开一个熟悉的、带着点痞气和野性的笑容。他的动作快得像鬼魅。
“喂!酸秀才!哭个卵!鼻涕泡都冻出来了!” 李晓峰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带着惯常的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从那道窄窄的窗缝里,塞进来一个用新鲜阔叶层层包裹、还冒着丝丝热气的油纸包!
那油纸包带着烤物的焦香,瞬间盖过了牛棚里的霉腐气,像一颗滚烫的陨石砸进了冰冷的死水!
“接着!趁热乎!” 李晓峰催促道,眼睛警惕地扫视着棚外的黑暗。
张明还处在巨大的惊吓和茫然中,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个滚烫的包裹。入手温热沉甸,隔着油纸和阔叶,都能感受到里面透出的灼人热度。
他茫然地看着窗缝外李晓峰那张冻得有些发红、却神采飞扬的脸,又低头看看手里这个散发着香气的包裹,脑子一片空白。这…这是…?
“磨蹭啥?打开啊!” 李晓峰不耐烦地低吼了一句。
张明这才如梦初醒,手指有些僵硬地,一层层剥开包裹。最里面一层阔叶被烤得焦黄卷曲,一揭开——
一股浓烈霸道的焦香混合着油脂的醇厚香气,如同出笼的猛兽,瞬间在冰冷的牛棚里炸开!冲散了霉味,冲淡了绝望!
油纸里,赫然躺着两条烤得金黄焦脆、油光锃亮的……蛙腿!腿肉紧实,外皮酥脆,边缘还带着炭火燎过的焦痕,油脂正滋滋作响,散发着最原始、最野蛮、也是最首接的生命热力!
张明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一声巨响!他这才想起自己晚饭只啃了一个冰冷的杂粮窝头,肠胃早己饿得痉挛。这突如其来的、滚烫浓烈的肉香,像一把烧红的钩子,瞬间勾起了他胃里最深处最原始的饥饿感!口水不受控制地疯狂分泌。
“看傻了?吃啊!” 李晓峰趴在窗台上,下巴搁在冰冷的窗框上,看着张明那副呆样,嗤笑一声,“老子蹲溪边冻了半宿才摸到这两只肥的!火塘里煨熟的!再不吃凉了喂狗?”
张明被这粗鲁的催促惊醒,再也顾不上什么诗和远方,什么委屈绝望。饥饿的本能彻底压倒了一切!他抓起一条滚烫的蛙腿,甚至顾不上烫手,张开嘴就狠狠咬了下去!
“咔嚓!”
焦脆的外皮在齿间碎裂!滚烫鲜嫩的蛙肉瞬间涌入口腔!带着炭火气息的醇厚肉香,混合着油脂的丰腴,如同一场狂暴的飓风,席卷了他麻木的味蕾和冰冷的肠胃!那是一种最野蛮、最首接、也最真实的满足感!是活着的滋味!
他狼吞虎咽,烫得首吸气,也舍不得停下。油渍沾满了他的手指和嘴角。
李晓峰趴在窗台上,看着张明这副饿死鬼投胎的狼狈吃相,咧着嘴无声地笑了,露出一口白牙。他随手抓起窗台上一本被张明刚才慌乱中遗落在那里的、硬壳烫金的厚书——正是那本普希金诗集。他漫不经心地翻动着,粗糙黝黑的手指划过那些印着陌生字母的精致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昏黄的灯光下,书页泛着柔和的光泽,与他沾着泥灰的手形成刺眼的对比。
“唔…‘欺骗’…‘不要悲伤’…‘快乐日子’…” 他撇撇嘴,用他那带着浓重乡音的腔调,磕磕绊绊地念出几个被他辨认出的汉字,语气里充满了不屑,“狗屁!骗鬼呢?快乐日子能从天上掉下来?”
就在这时,张明啃蛙腿啃得太急,一滴滚烫的、金黄色的油珠,从的蛙腿肉上被挤了出来,在空中划出一道闪亮的弧线,“啪嗒”一声,不偏不倚,正正地落在了李晓峰手中摊开的书页上!
恰好,落在那首《假如生活欺骗了你》的标题下方。那滴油珠,如同一颗浑浊的眼泪,瞬间在印着“欺骗”二字的位置,洇开了一小块深色的、油腻腻的圆形油渍!油光在昏黄的灯下反射出一点污浊的光亮,像一块丑陋的伤疤,玷污了那原本洁净的诗行。
“啊!我的书!” 张明猛地抬头,看到那滴油渍,心疼得叫出声,连嘴里的蛙腿都忘了嚼。
“操!” 李晓峰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低骂一声,脸上那点看戏的笑容瞬间消失。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闪电般抬起自己那只沾满泥灰、同样油乎乎的衣袖,用力地、甚至有些粗暴地朝着书页上那块新鲜的油渍擦去!
“别!会擦坏!” 张明急得想阻止,但己经晚了。
李晓峰动作飞快,衣袖在那块油渍上反复蹭了几下。他动作粗鲁,带着一种山野汉子处理污秽的本能,根本没考虑书页的脆弱。油渍被擦开、晕染,面积反而更大了一些,变成了模糊的一团。更糟糕的是,他袖口沾着的黑灰和油腻,也一并被抹了上去,让那块污迹更加显眼、更加肮脏!原本清晰的“欺骗”二字,在油污和灰迹的覆盖下,变得模糊难辨。
“妈的!这纸比豆腐还嫩!” 李晓峰看着被自己越擦越脏的书页,眉头拧成了疙瘩,有些懊恼地嘟囔了一句。他放下袖子,看着那片狼藉,又抬眼看了看窗内捧着蛙腿、一脸心疼的张明,眼神闪烁了一下。
棚外风声呜咽,吹得破窗棂上的报纸残片疯狂抖动。棚内豆大的灯火被风拉扯得摇曳不定,光影在李晓峰和张明脸上明灭跳跃。
短暂的沉默,只有张明咀嚼蛙腿的细微声响和风声在呜咽。
李晓峰的目光再次落回那本沾了油污的诗集上,落在那片模糊的“欺骗”二字上。昏黄的灯光下,油污像一块丑陋的烙印。他脸上的懊恼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硬的不屑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他突然抬起头,凑近窗缝,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淬了冰的刀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份量,清晰地凿进张明的耳朵里:
“酸秀才!念那狗屁诗顶个球用?‘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他嗤笑一声,下巴点了点那本沾着油污的诗集,“瞧见没?油点子专往‘欺骗’上落!这世道,就是专骗你们这些读书读傻了的!”
他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在底层摸爬滚打淬炼出的狠厉和决绝:“被欺了?被坑了?被踩泥里了?光哭有屁用!念酸诗有屁用!”
他猛地抬手,指了指窗外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浓重黑暗,那黑暗中仿佛潜藏着无数恶意和冰冷。
“被欺了,就他娘的欺回去!坑回去!踩回去!” 李晓峰的眼睛在昏暗中闪烁着狼一样的光芒,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明儿!老子教你点真家伙!”
他顿了顿,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张明的耳朵,用气声说道:
“教你编——捕——兽——夹!”
最后三个字,他咬得极重,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冰冷和血腥气!
“夹——死——狗——日——的!”
话音落下,如同在冰冷的死水中投入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张明浑身猛地一颤!刚咽下去的蛙腿肉仿佛卡在了喉咙里!他惊愕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窗缝外李晓峰那张在光影明灭中显得格外冷酷和野性的脸。
编捕兽夹?夹死狗日的?这…这和他从小接受的教育,和他珍视的诗集里那些关于“忧郁需要镇静”、“快乐将会来临”的箴言,完全是两个世界!是赤裸裸的、带着血腥味的丛林法则!
李晓峰说完,不再看张明惊愕的表情。他最后瞥了一眼窗台上那本摊开的诗集——昏黄的灯光下,那片被他衣袖擦开的、混合着油污和灰迹的污浊痕迹,正好覆盖在“欺骗”二字上,显得格外刺目和肮脏。
一个清晰的、带着油光的手印印痕,如同一个冰冷的标记,烙在了那行模糊的字迹旁。
他不再停留,像来时一样突兀。身体向后一缩,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瞬间消失在窗缝外的浓重黑暗里。紧接着,“哗啦”一声轻响,那扇破木窗被他从外面用力合上!
棚内最后一点与外界的光线联系被斩断。只剩下张明一个人,捧着半条冰冷的蛙腿,呆坐在冰冷的烂草堆里。怀里是散发着焦香和热气的蛙腿,眼前是那本沾着油污、印着模糊“欺骗”和那个冰冷油手印的普希金诗集。
棚外,寒风呜咽着卷过荒野,像无数冤魂在哭泣。棚内,豆大的灯火猛地一阵剧烈摇晃,光影疯狂地扭曲、拉长,最终“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黑暗,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吞噬了一切。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寒冷、孤寂,和那本躺在冰冷泥地上、散发着微弱油墨与油污气息的诗集。以及,李晓峰那如同诅咒又如同箴言的冰冷话语,在死寂的黑暗中反复回荡:
“被欺了,就他娘的欺回去!”
“教你编捕兽夹——夹死狗日的!”
张明坐在彻底的黑寂中,牙齿控制不住地打颤。胃里那点蛙腿提供的微薄热力,正迅速被无边的寒冷和那血腥的“捕兽夹”意象吞噬。他下意识地抱紧了自己,仿佛想抵御这内外交加的冰冷。
而窗外,风声依旧呜咽,带着捕兽夹簧片绷紧般的尖锐哨音。
(第十一章 隔窗夜话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