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舟那张浸透药力的古藤符箓,裹挟着陈樵的残破身躯撕裂空间,却不是简单粗暴的远遁。仿佛穿过了一层粘稠而温暖的液态天幕,周身可怖的伤口被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生命气息包裹着、浸润着,断骨处传来麻痒的低鸣。
“哗啦——”
似穿过水幕的轻柔声在耳畔消散。
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头顶,并非苍穹,而是一片流淌着柔和碧色光晕的顶壁,如凝固又涌动的翡翠琼浆,无数奇异的符文在这光晕中若隐若现,像游动的金色鱼群。一座座殿阁楼宇并非以巨石垒砌,它们或从虬结的苍翠古木中生发而出,形态天然;或以活着的紫金藤蔓盘绕架构,枝叶为瓦;更有依偎在流淌着星辉般光点的小溪旁,用万年暖玉整块雕琢而成的静室。空气中弥漫着灵药精粹与草木生发交织的奇异芬芳,深吸一口,胸腔内郁结的浊气与伤痛似乎都被悄然抚平。
脚下大地是温润的青色玉石,缝隙间探出嫩芽,那嫩芽在目光注视下迅速抽枝、展叶、含苞,又在顷刻间绽放出星星点点荧光闪烁的小花,旋即凋零化作青气,渗入玉石之中。生命在此间循环不息,浓郁到令人窒息的灵气,比外界任何所谓的洞天福地都要粘稠百倍。
这便是悬壶谷?并非避世的孤岛,倒像是一个活着的、仍在自我生长的巨大“药葫芦”。
陈樵踉跄几步站稳,怀中紧紧搂着的,是葛舟最后以枯萎药藤迅速编织、并以残存真元点亮封禁的墨玉吊坠——温润玉光内里,一丝微弱得几乎无法察觉的光点沉沉浮浮,那是囡囡最后残余的魂根。他指尖颤抖着抚过冰凉的玉面,玉光似有所感,微光如呼吸般闪烁,传递着微弱却执着的存在感。那点微光,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
“小子,跟我来,别踩坏爷爷我养的萤星草!”一个稚嫩却故作老气横秋的童音响起。陈樵低头,只见一株通体金灿灿、顶着硕大莲蓬脑袋的小人蔘,正叉着“腰”——几根细长的须根,不满地仰头瞪着他。小人蔘脚下,正是他差点落脚的地方,几株闪烁着微光的小草正在奋力舒展叶片。
陈樵默默移开脚步。小人蔘“哼”了一声,蹦跳着在前面带路,长长的根须灵活地在玉石地面敲击,发出轻微的嗒嗒声。沿途,陈樵看到更多奇景:一片燃烧着透明火焰的朱红灵植旁,有披着鹤氅的修士盘坐,口鼻间呼吸吞吐火焰精华;一架流淌着潺潺灵液的龙骨水车自谷顶垂下,灌溉着下方五彩斑斓的灵田;更远处,几间以巨大龟甲构建的药庐安静矗立,散发出苍莽岁月的气息。
最终,小人蔘停在一处巨大的山洞前。山壁上垂落无数粗细不一的藤蔓,绿意盎然,洞内深处幽暗,浓郁的药香几乎凝成实质的雾气翻涌出来,冰冷、厚重,带着一种沉睡的磅礴生机。洞口几块巨大的奇石上刻着古老的符文,镇压着什么。石前泥土,一柄断成数截、色泽暗淡的玉尺被随意插在地上。
“这就是葛老头的‘枯荣洞’啦!”小人蔘指着山洞,“他魂火摇得厉害,要不是谷底有‘镇元根’守着,骨头都凉透了!喏,看见没?他那破命尺都扛不住反噬崩了!十年!他说最快要十年才能‘九转还阳’,这十年你就住他对面那木屋,每天卯时去谷心‘流觞泉’帮他汲取三缕‘月影寒髓’,戌时再来洞口浇灌一滴你的心头血——当然,得看你熬不熬得住这药劲。”它语速极快,交待完毕,小脑袋歪了歪,“至于你那妹子的魂……悬壶盏封着,死不了,就是跟睡大觉差不多。想彻底唤醒她,嘿,难!难得很!葛老头‘十绝聚魂引’的话头放出去了,剩下的九个怪胎,谁知道藏在天涯海角哪个疙瘩?能不能找齐,鬼晓得!只能看命喽!”
小人蔘说完,也不等陈樵反应,扭着金灿灿的身子,蹦蹦跳跳地钻进了旁边花丛里,瞬间没了踪影。
陈樵站在那翻涌着药雾的洞口,如同石雕。风掠过藤蔓的沙沙声,远处灵泉的叮咚声,草木生长的细微声响,都清晰可闻。他低头,死死攥着胸口的墨玉吊坠,那一点微弱的魂光被玉温养着,透过肌肤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再看向那幽深的枯荣洞,十年光阴,如同无形的巨岩轰然压下,但更深沉、更凝重的,是葛舟昏迷前那句“黄泉守墓人”带来的彻骨冰寒,以及那庞大冰封骸骨王座之上,仅仅一道目光便冻结灵魂的恐怖威压。
这些情绪最终在他眼中化作两团冰冷的、绝不会熄灭的火焰。
他抱着吊坠,转身走向洞口对面的那座依附着古树生长的悬空木屋。推开门,陈设简陋至极。只有一床、一蒲团、一几。几上,无声无息地多了两物:一枚青光流转的玉简,边缘刻着《悬壶百草通解》;另一枚赤金玉简,闪烁着灼热气息,《燃髓诀》三个古篆透出扑面而来的惨烈煞气。
拿起那枚《燃髓诀》玉简,指尖刚一触碰,一股锥心刺骨的痛楚便沿着经脉猛然炸开,脑海中更是凭空响起一段嘶哑癫狂的咆哮:“——命火不足,燃髓补天!髓成灰烬,魂飞魄散,燃!燃!燃!!”
陈樵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将玉简按在眉心。海量的信息夹杂着自毁般的剧痛疯狂涌入。
痛?与失去囡囡相比,与那冰封王座投来的漠然目光相比,这算得了什么?十年?不够!远远不够!
自那日起,悬壶谷多了一道沉默执拗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