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板那句“周家老太太…可是等得起呢?”像一颗裹着蜜糖的毒丸,轻飘飘地落在“拾遗记”狭窄的空间里,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空气凝固了,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柳文清骤然失血的脸上和吴伯陡然锐利的眼神中投下摇曳的阴影。
那张压在三十两银票下的烫金请柬,只露出半截,上面“周府”二字却如同烧红的烙铁,散发着无形的灼热与压迫。周家!刚刚柳文清才当街撕开对方强占民田的遮羞布,转眼寿宴的请柬就送到了这间破烂铺子?是试探?是威胁?还是…一个不容拒绝的“台阶”?
陈拾遗脸上的肌肉似乎微微抽动了一下,但转瞬即逝。他伸手,没有去碰那刺眼的请柬,只将桌上的三十两银票稳稳拿起,对着光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印鉴。银票簇新挺括,散发着油墨和纸张特有的、令人心安的财富气息。这三十两,是及时雨,是续命丹,更是他接下来那场豪赌的入场券!
“钱老板的消息,总是这么灵通。”陈拾遗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他将银票仔细折好,贴身收起,目光才终于落在那半截烫金请柬上,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周府老太太大寿,那是苏州城的盛事。可惜,我这小铺子,眼下怕是还拿不出能登上周府大雅之堂的物件儿。得看…有没有合适的‘料’了。” 他话锋一转,避开了首接的应承或拒绝,把球踢了回去,同时点出了自己的需求——原料!高端原料!
钱老板是何等精明人物,立刻听懂了弦外之音。他脸上的热络笑容不减,顺势收回了请柬,仿佛那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道具。“料?好说,好说!陈老板需要什么,只管开口!只要苏州城地面上有的,钱某定当尽力!”他拍着胸脯保证,眼神却飞快地瞟了一眼墙角那只静静躺着的珐琅夜壶,意有所指,“周府的寿辰还有些时日,陈老板有的是时间慢慢寻摸…好料。”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钱老板,“拾遗记”内重新陷入一片死寂。三十两银票带来的短暂兴奋,被那烫金请柬和周家阴影彻底冲淡。柳文清靠在墙边,脸色依旧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上那道被撕裂的口子,目光低垂,不敢看陈拾遗。吴伯则缩回墙角,抱着膝盖,浑浊的眼睛盯着地面,仿佛要把青砖看出个洞来,只有偶尔急促的呼吸,暴露着他内心的惊涛骇浪。
“陈兄…”柳文清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干涩,“周家…这请柬…”
“是催命符,也是敲门砖。”陈拾遗打断他,声音异常冷静。他走到墙角,拿起那只珐琅夜壶,手指着壶底冰冷的“内府监造”印记,眼神锐利如鹰,“想活命,想站稳脚跟,光靠卖厕纸、改破家具,不够。我们得有个‘大活’!一个能惊动官面、让周家投鼠忌器的大活!一个…能赚到足够银子、买到我们急需的‘料’的大活!”他刻意加重了“料”字。
柳文清和吴伯都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和一丝被点燃的微光。
就在这时,铺门又被轻轻叩响了,节奏带着一种刻意的急促。
陈拾遗眼神一凝,示意柳文清开门。
门外站着的,竟是张胥吏!他依旧穿着那身青袍皂靴,只是今日没带衙役,独自一人,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晦暗不明。他目光飞快地在铺内一扫,掠过神色各异的三人,最后落在陈拾遗脸上,嘴角扯出一个惯常的、带着市侩算计的笑容。
“陈老板,生意兴隆啊?”他寒暄着,目光却若有若无地瞟向墙角那只珐琅夜壶。
“托张爷的福,勉强糊口。”陈拾遗拱手,语气平淡。
“糊口?陈老板谦虚了。”张胥吏踱步进来,手指随意地拂过柳文清刚才对质时用过的木桌,指尖沾了点灰尘,在鼻下捻了捻,“今儿一早,府衙那边,可是热闹得很哪。”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了几分,“刘三那几个泼才,枷号在衙门口,窜稀窜得整个西城都臭了!府尊大人…很不高兴。”
陈拾遗心头一凛,面上不动声色:“污秽官道,咎由自取。张爷辛苦。”
“辛苦谈不上。”张胥吏摆摆手,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近感,“不过嘛…府尊大人不高兴,下面的人就得想法子,把这不干净的事儿,赶紧处理干净!正好,有桩‘脏活’,急着找人接手。”他顿了顿,观察着陈拾遗的反应,“漕帮那边,有一批拆换下来的旧缆绳,堆在三里河滩,又脏又臭,碍眼得很!府衙牵头,公开招标,价低者得!限期三日清场!违期…嘿嘿,按律处置!”
旧缆绳?招标?清场?陈拾遗的心脏猛地一跳!狗蛋的情报!吴伯的叹息!那堆在河滩、无人问津的“垃圾”,是南洋剑麻!是嘉靖元年剿倭舰队的料!是百年不腐的宝贝!
“这活计…又脏又累,还担风险,怕是没人愿意接吧?”陈拾遗试探着问,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点为难。
“可不是嘛!”张胥吏一拍大腿,脸上露出“你懂我”的表情,“又臭又沉,还沾着河泥水锈,当柴烧都嫌烟大!可上头催得紧,必须清掉!底价嘛…”他伸出两根手指,在陈拾遗面前晃了晃,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二十两。陈老板若是肯接这烫手山芋,替府衙解忧…这个数,也不是不能谈。”他眼神闪烁,暗示着回扣的空间。
二十两!底价!陈拾遗瞬间明白了张胥吏的来意。这哪里是招标?这分明是借着府衙的压力,把这“垃圾”甩给他这个“冤大头”!张胥吏既能完成上头的任务,又能从中捞一笔,还能借机敲打他一下——看,你惹出的麻烦(刘三事件),我给你找了个“将功赎罪”的机会,还让你出点血!
机会!天大的机会!风险与机遇并存!赌赢了,原料、资金、甚至可能搭上漕帮的关系,一飞冲天!赌输了…倾家荡产,甚至可能被按上违期抗命的罪名!
陈拾遗的呼吸微微急促起来。他眼角的余光扫过墙角那只夜壶,扫过柳文清苍白的脸,扫过吴伯枯槁的身影,最后定格在自己怀里那三十两银票的位置。没有退路了!周家的刀己经悬在头顶,要么坐以待毙,要么…搏一把大的!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堆起感激的笑容,对着张胥吏深深一揖:“多谢张爷提点!这活计是脏是累,可替府衙分忧,是我等小民的本分!陈某…愿接!”
张胥吏眼中精光一闪,满意地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好!陈老板痛快!明日午时,三里河滩,现场开标!记住,价低者得!”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陈拾遗的肩膀,转身离去,青袍消失在门外渐浓的暮色中。
翌日午时,三里河滩。
这里与其说是河滩,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散发着浓烈水腥和腐烂气味的垃圾填埋场。浑浊的运河水拍打着泥泞的岸边,堆积如山的,是黑褐色、沾满污泥和不明污渍、粗壮如巨蟒般的废弃缆绳!它们盘根错节,纠缠成一座座令人望而生畏的“绳山”,在初夏的阳光下蒸腾着令人作呕的气息。蝇虫嗡嗡飞舞,如同黑色的云雾。几个穿着破烂号衣的漕帮杂役远远地蹲着,懒洋洋地看着。
所谓的“招标”,简陋得可笑。只有稀稀拉拉几个破落户模样的人,显然是张胥吏找来凑数的“陪标”。张胥吏本人站在一块稍干净的石头上,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主持。
“底价二十两!价低者得!限时清运!开始!”他草草宣布。
“十…十五两!”一个破落户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发虚。
“十…十三两!”另一个犹豫地跟进。
“十二两!”第三个声音更低。
陈拾遗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死死盯着那片连绵的“绳山”。他看到了缆绳上残留的、被水泡得发白却依旧坚韧的纤维,看到了某些绳段上特殊的、并非中原制式的编织手法!吴伯说的没错!这就是南洋剑麻!是宝贝!
他猛地举手,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十两!”
全场瞬间安静!连那几个漕帮杂役都诧异地抬起头。十两?!买这么一堆又臭又重的破烂?还限时清运?这人疯了?
张胥吏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他强压住嘴角的笑意,咳嗽一声:“十两!还有没有更低的?”
那几个破落户面面相觑,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陈拾遗,纷纷摇头。十两?倒贴钱他们都不干这活!
“好!陈拾遗!十两中标!”张胥吏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宣布,仿佛生怕陈拾遗反悔。他示意旁边一个书吏模样的赶紧写文书,“画押!银钱两讫!三日为限!过时不候,按律追责!”
陈拾遗面无表情,从怀里掏出那还带着体温的三十两银票——其中十两,是他刚刚从钱老板那里赚来的血汗钱!他颤抖着手指(一半是激动,一半是心痛),从中点出十两银子(碎银加铜钱凑足),交给书吏。当那张盖着府衙红印、写着“限三日清运三里河滩废缆”的契书落在他手上时,那薄薄一张纸,却重逾千斤!
他成了这片恶臭“绳山”的主人。代价是:倾尽所有,外加一个悬在头顶、滴答作响的三日倒计时!
就在陈拾遗攥紧契书,准备招呼远处探头探脑的狗蛋去联系流民时,一股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鱼腥味混合着汗臭,猛地从背后袭来!
一只沾满湿滑鱼鳞和黑色污垢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拍在了陈拾遗的脸颊上!力道之大,打得他眼前一黑,耳朵嗡嗡作响,半边脸瞬间麻木!
“啪!”
一声脆响,震惊了河滩上所有人!
陈拾遗踉跄一步,嘴角渗出一丝咸腥。他猛地回头!
一个身高近九尺、如同铁塔般的巨汉,堵在了他面前!这汉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狰狞的水锈和伤疤,肌肉虬结如岩石。他腰间胡乱缠着一条腥臭的皮裙,上面还挂着几片闪闪发亮的鱼鳞。最骇人的是他的脸,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从额角斜劈至下巴,扭曲了五官,只剩下一双布满血丝、凶光毕露的眼睛,如同择人而噬的恶兽!他手里,正反握着一把沾着鱼血和碎肉的短柄匕首,锋刃在阳光下闪着幽冷的寒光!
正是漕帮负责码头和河滩的狠角色——孙二!
孙二咧开大嘴,露出满口黄黑的牙齿,一股浓烈的鱼腥腐臭扑面而来。他用匕首冰凉的刀面,在陈拾遗被打得麻木红肿的脸颊上,侮辱性地拍了拍,发出“啪啪”的轻响。那双凶兽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陈拾遗手中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契书,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铁锈,充满了暴戾和残忍的戏谑:
“小崽子,胆子挺肥啊?十两银子,就想搬老子的‘山’?”他凑近,腥臭的口气几乎喷在陈拾遗脸上,“听着!三天!就给你三天!少一根绳头没清干净…”
他手中的匕首猛地一划!冰冷的锋刃紧贴着陈拾遗的脖颈皮肤擦过,带起一阵死亡的寒意!
“老子就把你剁碎了,沉进运河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