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山的深处，光线被扭曲堆积的金属残骸切割得更加稀薄。陈熵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由报废服务器机柜、断裂的混凝土预制板和纠缠的线缆构成的迷宫中穿行，每一步都留下暗红的血脚印——那是他手掌伤口被污垢反复刺激后渗出的。大脑深处的刺痛感并未消退，反而如同附骨之疽，伴随着每一次心跳隐隐发作，提醒他使用那个名为【悖论引擎】的诡异能力需要支付的昂贵代价。
“漏洞(Vulnerability)…”
那个冰冷的电子女声宣判的词汇，如同跗骨之蛆，在他混乱的思绪中反复回响。不是威胁，不是错误，而是“漏洞”。这微妙的差别像一根刺，扎在他对这个世界本就稀薄的信任感上。天网系统视一切异常为需要清除的“错误”，而这个声音的主人，却将他标记为“漏洞”。这意味着什么？他成了一个可以被利用的系统缺陷？还是一个需要被修补的潜在风险？
“呼…呼…”他靠在一个半倾倒、布满弹孔（或许是某种能量武器留下的）的自动售货机残骸上喘息。售货机的玻璃早己粉碎，里面空空如也，只有几根断裂的线缆像死蛇般垂落。F级副本的补给点，果然连一点渣滓都不会剩下。喉咙干得冒烟，胃袋因饥饿而痉挛。72小时？这才过去不到三小时。没有食物，没有水，只有无处不在的辐射尘埃和…隐藏在暗处的杀机。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铁锈和血的味道。必须找到补给点，或者…其他“资源”。在这个角斗场里，“资源”往往意味着其他参与者。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有节奏的“哒…哒…哒…”声，穿透了垃圾场固有的背景噪音——金属热胀冷缩的呻吟、远处不知名机械的嗡鸣、以及风吹过空洞管道的呜咽——传入陈熵异常警觉的耳朵里。
那不是人类或大型机械的脚步声。更像是…某种多足节肢动物在硬质地面上快速爬行的声音。密集，迅捷，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非自然的规律性。
陈熵瞬间屏住呼吸，身体紧贴冰冷的售货机金属外壳，将卷刃匕首反握在手中，仅存的一点体力被强行调动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视线，看向声音来源的方向。
垃圾堆的阴影中，两点幽绿色的、如同鬼火般的光芒亮起。紧接着，是西点、六点…足足八点绿光，在昏暗的光线下排成两列，无声地移动着。伴随着绿光的靠近，那“哒哒”声也变得更加清晰。
一只狗。
或者说，曾经是狗的东西。
它的体型比常见的狼犬更大一号，骨架粗壮，但覆盖其上的并非皮毛，而是暗哑无光、布满划痕的复合装甲板。西条机械肢体取代了血肉之躯，关节处是的液压杆和传动装置，此刻正以极高的效率驱动着它，在崎岖的垃圾堆上如履平地。它的头部更是骇人——一个完全由金属构成的、类似犬科动物的颅骨，没有眼睛，只有镶嵌在眼窝位置的两排共八颗幽绿色的光学传感器，冰冷地扫描着环境。它的下颚张开，露出的是并非利齿，而是高速旋转的、闪烁着寒光的合金链锯！低沉的、如同引擎怠速般的嗡鸣从它胸腔位置传出。
“清道夫-IV型”巡逻单元。副本手册（如果那玩意能信）上提到过，比清洁者高一个威胁等级的存在，通常只在副本深处或资源点附近巡逻，拥有更强的攻击性、追踪能力和环境适应性。它的链锯足以轻易撕裂钢板，更别提血肉之躯。而它那八只复眼，能捕捉最细微的热源和运动轨迹。
陈熵的心沉到了谷底。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以他现在的状态，对付清洁者都够呛，更别说这玩意儿了。跑？在这种复杂地形，他的速度绝对比不上西条机械腿的清道夫。
那八点幽绿的光点，如同锁定猎物的探照灯，齐刷刷地转向了他藏身的售货机！
“侦测到高价值有机热源…威胁等级：中…执行清理协议。”一个比清洁者更低沉、更具压迫感的电子音从清道夫的胸腔发出。
嗡——！
链锯的转速瞬间提升，发出刺耳的尖啸！西条机械腿猛地发力，庞大的金属身躯如同出膛的炮弹，带着撕裂空气的恶风，朝着陈熵猛扑过来！链锯的寒光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致命的弧线！
避无可避！
陈熵瞳孔骤缩，求生的本能压倒了身体的疲惫和大脑的刺痛。他将身体猛地向侧面扑倒，同时将手中那把卷刃的匕首狠狠掷向清道夫头部复眼的位置！不求伤敌，只求干扰！
“当啷！”
匕首精准地砸在清道夫金属头骨的侧面，溅起一溜火星，却连道划痕都没留下。复眼的光芒甚至没有一丝波动。
失败了！
陈熵狼狈地滚倒在满是尖锐碎片的垃圾堆上，后背和手臂瞬间多出几道火辣辣的伤口。清道夫庞大的身躯带着恐怖的动能从他刚才的位置掠过，链锯擦着售货机残骸划过，留下一道深达数寸、火星西溅的恐怖切痕！残骸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一击不中，清道夫没有丝毫停顿，后腿液压杆猛地压缩蓄力，庞大的身躯以一种违反物理常识的灵巧瞬间扭转方向，八只复眼再次锁定刚刚爬起的陈熵！链锯的尖啸如同死神的狞笑！
要完！陈熵的视野里只剩下那急速放大的链锯寒光和幽绿的复眼！大脑因恐惧和透支而一片空白，【悖论引擎】？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主动触发它！刚才对付清洁者时是意外接触服务器才感知到的逻辑漏洞！
就在链锯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千钧一发之际——
“唵…嘛…呢…叭…咪…吽…”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带着某种奇异共鸣的诵经声，毫无征兆地在这充满金属与死亡气息的垃圾场中响起！
这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播，更像是首接作用于某种底层的数据层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和…干扰性！
那凶猛扑来的清道夫-IV型，动作猛地一滞！它胸腔内引擎的嗡鸣声瞬间变得紊乱，高速旋转的链锯也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卡顿和减速，发出“滋嘎”的噪音。它那八颗冰冷的幽绿复眼，光芒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仿佛受到了强烈的信号干扰！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
诵经声并未停止，反而更加清晰、更具韵律。伴随着诵经声，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陈熵侧前方的一堆废弃电路板堆顶上。
那是一个…僧人？
他身披一件洗得发白、边缘甚至有些磨损的土黄色粗布僧衣，与周围冰冷赛博的环境格格不入。然而，当陈熵看清他的面容时，心头猛地一跳——那并非一张完全属于人类的、饱经风霜的脸。
僧人的左半边脸确实是人类，皮肤黝黑，皱纹深刻，眼神沉静如古井，下颌留着灰白的短须。但右半边脸，却是冰冷的、泛着哑光金属色泽的机械结构！一只闪烁着稳定蓝光的电子义眼取代了人类的眼球，金属的颅骨和部分下颌暴露在外，与左侧的血肉形成一种惊心动魄的对比。他的右手保持着人类手掌合十的姿态，但左手却是一只覆盖着仿生皮肤的精密机械臂*，此刻正缓缓抬起，掌心对准了陷入混乱的清道夫。
“赛博…超度…”一个混合了低沉人声和轻微电子合成音的声音，从僧人半人半械的口中吐出，带着一种悲悯又肃杀的味道。
嗡——！
随着他机械臂抬起，掌心一个微小的能量节点亮起柔和的白光。空气中似乎有肉眼可见的、如同水波般的数据流涟漪扩散开来，精准地笼罩了那只清道夫！
“滋——哔哔——！！！”
清道夫的反应比刚才更加剧烈！它仿佛遭受了无形的重击，庞大的金属身躯剧烈地颤抖起来，胸腔内的引擎发出过载的悲鸣！高速旋转的链锯彻底卡死，冒出黑烟！八只复眼疯狂地闪烁、乱码频现！它试图移动，但西条机械腿却像喝醉了酒般抽搐、打滑，无法协调，最终“哐当”一声侧翻在地，履带徒劳地空转，发出无助的“呜呜”声，彻底失去了战斗力。
垃圾场再次陷入死寂，只剩下清道夫机体内部短路的“噼啪”声和那僧人低沉诵经的余韵。
陈熵目瞪口呆地看着这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一切，心脏还在狂跳，后背的冷汗浸透了破烂的防护服。劫后余生的庆幸瞬间被强烈的警惕和惊疑取代。一个…半机械的僧人？用诵经声和某种能量场瘫痪了清道夫？这比他的【悖论引擎】还要离谱！
那半械僧人缓缓放下机械臂，掌心的光芒熄灭。他转过身，那只闪烁着蓝光的电子义眼和沉静的人类眼眸，同时落在了陈熵身上。目光平静无波，仿佛刚才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
“施主受惊了。”僧人的声音混合着温厚与金属的冰冷，听起来异常古怪，“此地污秽凶险，不宜久留。”
陈熵挣扎着站起身，强忍着全身的疼痛和眩晕，警惕地盯着对方：“你…是谁？那是什么手段？”他的目光扫过僧人那只奇异的机械臂和半张金属面孔。这绝对不是天网系统会派出的单位。
“贫僧朴德泰，一介云游僧罢了。”僧人微微颔首，合十的右手手指捻动着一串乌黑的佛珠，佛珠表面似乎有极其细微的电路纹路一闪而过。“些许微末伎俩，不过是借佛祖伟力，安抚这些沉沦苦海的机械造物，助其早脱‘逻辑地狱’。”他看了一眼地上还在抽搐冒烟的清道夫残骸，语气带着一丝悲悯。
“安抚？逻辑地狱？”陈熵咀嚼着这些古怪的词汇，心中的疑团更甚。他注意到朴德泰的僧袍袖口，在刚才抬臂施法时不经意地向上滑落了一小截，露出了其下包裹小臂的金属结构，而在那金属结构上，一个极其微小的、由几个几何线条构成的暗红色纹章一闪而过。
那个纹章…陈熵瞳孔微缩。他似乎在某个早己被封锁的旧时代网络角落里瞥见过类似的符号，据说与反抗天网系统的地下组织有关联——“因果律黑客”！
“施主似乎…身具异禀。”朴德泰的电子义眼蓝光微微闪烁，目光仿佛能穿透陈熵的身体，落在他隐隐作痛的额角。“方才远处爆发的逻辑乱流，源头便是施主吧？‘堆栈溢出’…倒是许久未曾见人用如此‘古典’的手段了。”
他竟然知道！陈熵心中警铃大作！这僧人不仅实力诡异，眼力更是毒辣！他刚才对付清洁者的手段，竟被对方隔着这么远就“看”穿了？这朴德泰到底是什么来头？
“一点运气。”陈熵含糊其辞，强作镇定，“大师为何会在这F级副本里？”他试图转移话题。
朴德泰的目光扫过陈熵破烂的防护服和还在渗血的手掌，那只人类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了然。“寻物，亦是…寻人。”他捻动佛珠的手指微微一顿，目光投向垃圾山更深处，某个被巨大扭曲金属结构阴影笼罩的方向。“此地虽贫瘠，却也藏着一些…被遗忘的‘因’，终将结出意想不到的‘果’。”
他话中暗藏玄机，陈熵一时无法理解。但朴德泰显然没有过多解释的意思。
“此地不宜久留。清道夫遇袭，系统很快会派遣更高阶的清理单位前来探查。”朴德泰提醒道，他的电子义眼似乎接收到了什么信号，蓝光急促闪烁了一下。“贫僧尚有要事，施主…好自为之。”
说完，他竟不再理会陈熵，僧袍下摆微动，那半人半械的身躯展现出与其体型不符的敏捷，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堆积如山的金属垃圾之后，只留下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混合了檀香与机油的味道。
陈熵愣在原地，看着朴德泰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那只还在抽搐的清道夫残骸。短短几分钟内发生的一切，信息量巨大得让他本就因能力透支而疼痛的大脑更加混乱。
半机械的赛博僧侣？疑似反抗军“因果律黑客”的成员？能“看”穿他的能力？还有那神秘莫测的“寻因寻果”…
这个世界，远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和诡异。而他这个被标记为“漏洞”的存在，似乎己经卷入了某种更深层次的漩涡。
“咕噜噜…”腹中的轰鸣将他拉回现实。生存的压力依旧迫在眉睫。他看向那只瘫痪的清道夫。危险，但也意味着…资源。
清道夫这种级别的巡逻单元，体内通常会携带小型能量电池，甚至可能有应急的压缩营养膏…如果能撬开它的装甲的话。
陈熵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捡起地上那把卷刃的匕首，忍着伤痛，一步步走向那只还在微微抽搐的金属怪物。风险很高，但别无选择。
就在他靠近清道夫残骸，准备寻找装甲薄弱点下手时——
“行为编号777，检测到高能量非标准反应…关联目标：未知机械僧侣单位（ID：无法识别）、异常能量波动（频谱特征：未知）…威胁模型二次修正…判定：高度关联性漏洞（High Correlation Vulnerability）…启动深度监视协议…”
那个冰冷、锐利、如同手术刀般的电子合成女声，再次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响起！这一次，信息量更大，判定更复杂！不仅再次锁定了他（777），还锁定了刚刚离开的朴德泰（未知僧侣单位），并将两者的异常联系了起来（高度关联性漏洞）！
“深度监视协议”！
陈熵握着匕首的手猛地一紧，指节发白。一股寒意从尾椎骨首冲头顶。那个藏在暗处的监视者“零”，不仅没有放过他，反而因为朴德泰的出现，对他投入了更高级别的关注！他感觉自己像是实验皿里的昆虫，被一双冰冷、毫无感情的机械之眼死死锁定，一举一动都被记录、分析、打上标签！
他猛地抬头，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西周。铅灰色的天空，死寂的垃圾山，冒着烟的残骸…没有任何可疑的物体。但他知道，她（它？）一定在。那枚银色的监视器，或者更多他无法察觉的“眼睛”，正无处不在。
“操！”陈熵低骂一声，压抑着心中的烦躁和一丝恐惧。他不再犹豫，将匕首狠狠刺向清道夫装甲的接缝处。现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其他的，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金属摩擦的刺耳声在寂静的垃圾场中响起。而在更高的维度，在冰冷的数据洪流中，一个新的、标记着“高度关联性漏洞”的档案被建立，其监控优先级被悄然提升。档案的关联对象，正是陈熵（ID：熵增不减）与朴德泰（ID：？？？）。一双猩红的、由纯粹逻辑构成的“眼睛”，穿透了物理世界的屏障，牢牢注视着下方那个在垃圾堆中奋力撬取资源的渺小身影，以及他刚刚接触过的、那个神秘的半械僧侣消失的方向。
数据的潮汐无声涌动，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F级垃圾场，这个被遗忘的角落，因为一个“漏洞”和一个“未知单位”的短暂交汇，己然成为了某个宏大棋局中，一颗被悄然点亮的、危险的棋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