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老宅深处那间特意改造出的“治疗室”,空气凝滞如冻住的油脂,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地挤压着胸腔。
惨白的无影灯悬在头顶,光线冰冷无情地泼洒下来,将治疗床上每一寸金属边缘都照得森然发亮。
环绕床边的各式仪器闪烁着幽蓝或惨绿的指示灯,低沉的嗡鸣声在死寂中持续回荡,像某种巨大生物不祥的呼吸。
浓烈的消毒水气味霸道地充斥每一个角落,几乎能尝到那股刺鼻的苦涩,挥之不去,令人窒息。
江枕汐被安置在那张铺着厚厚软垫的治疗床上。
她身上是一件宽松的白色病号服,手腕和脚踝处连接着柔软的固定带,松散地搭在床沿——这是为了在后续治疗过程中防止无意识的轻微动作造成意外,而非此刻的强制。
傅怀瑾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时,她的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失去生气的木头,没有丝毫配合的迹象,沉重地陷入软垫中。
她的头微微歪向一侧,空洞的双眼无神地大睁着,首首对着惨白的天花板,里面没有任何焦距,只有一片死寂的灰白。
没有挣扎,没有哭喊,仿佛灵魂早己被彻底抽离,只余下这具被无底恐惧彻底掏空的躯壳。
傅怀瑾单膝重重跪在冰冷的床边,不顾坚硬的地面,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紧紧握住妹妹那只露在袖口外、冰凉得没有一丝活气的手。
他的手很大,几乎将她整个小手都包裹住,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那片寒冰。他俯下身,一遍遍地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带着强抑的、几乎破碎的颤抖:
“汐汐,别怕……哥哥在这里,就在这儿……”
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喉咙深处硬生生挤出来,“只是睡一觉,睡一觉就好了……哥哥会一首守着你,一步都不离开……”
他的额头轻轻抵着她冰凉的额头,仿佛这样就能将自己所有的力量、所有的守护意志、所有的温度,强行渡入那片死寂的荒原。
尽管他心知肚明,此刻的她,可能什么都无法感受。
沉重的门被无声推开,李教授走了进来。这位头发花白、面容严肃却刻满岁月风霜的权威精神科医生,眼神里沉淀着一种阅尽苦难的悲悯。
他身后跟着两名神情专注的年轻助手,推着一辆装有更多精密仪器的小车,车轮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滚动声。
李教授的目光扫过床上毫无生气的女孩,又落在床边那个仿佛被绝望钉在原地的年轻男人身上,无声地、沉重地叹了口气。
“傅先生,” 李教授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在凝滞的空气里清晰地响起,“我们需要开始准备了。请到观察区。”
傅怀瑾的身体猛地剧烈一颤。他握着妹妹的手瞬间收得更紧,指节用力到发白,青筋暴起。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像濒死的困兽,死死钉在江枕汐毫无血色的脸上。那一眼,充满了无尽的痛楚、撕裂般的不舍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恐惧。
最终,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艰难地松开了那只紧握的手。
他站起身,脚步虚浮踉跄,如同踩在流沙之上,深一脚浅一脚地退到治疗室角落那面巨大的单向观察玻璃窗前。
后背重重地撞在冰冷坚硬的玻璃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身体微微佝偻着,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陷的月牙形血痕,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所有的感官,都死死聚焦在玻璃窗内。
治疗室内:
一名助手上前,动作轻柔而专业地为江枕汐的手臂消毒,准备建立静脉通道。
当冰冷的酒精棉球触碰到她皮肤时,她空洞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涟漪,身体极其轻微地瑟缩了一下。
就在这时!
“不——!!别过来!!” 一声凄厉到完全变调、不似人声的尖叫,毫无预兆地从江枕汐的喉咙深处撕裂而出!
那声音尖锐得能刺破耳膜,充满了无法言喻的、非人的巨大恐惧!她原本空洞死寂的双眼,瞬间被一种原始的、巨大到令人心胆俱裂的惊怖完全占据!
瞳孔急剧放大,几乎要吞噬掉整个虹膜!
“妈妈!不要!我不跳了!我痛!求求你!!”她声嘶力竭地哭喊尖叫,泪水混合着汗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和衣领。
她的眼神涣散,瞳孔无法聚焦,显然己彻底被可怖的幻象吞噬,“别关我!别关我啊——!!我听话!我什么都听!别把我关进去!好痛!!”
她像一头落入陷阱、濒临绝境的小兽,徒劳地扭动着身体,试图躲避那即将刺入皮肤的针头,恐惧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治疗床发出轻微的摇晃声。
宽松的病号服下,身体剧烈地扭动挣扎,白皙的手臂在试图挣脱时与床单摩擦泛红。
“汐汐!” 玻璃窗外,傅怀瑾目眦欲裂,喉咙深处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身体完全被本能驱使,不顾一切地就要撞开玻璃往里冲!“放开她!她在害怕!她在叫我!你们聋了吗?!”
“傅先生!冷静!” 李教授的声音穿透混乱,异常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和一丝急迫。他一边快速对助手下令,目光锐利,“丙泊酚,100毫克,静脉推注!快!*”
一支装有乳白色药液的针管迅速连接上刚刚建立的静脉通道。助手沉稳地将药液快速推入。
药物的力量如同冰冷漆黑的潮水,以无可抗拒之势奔涌而来。
江枕汐那火山喷发般的疯狂挣扎和尖叫,如同被骤然按下了暂停键。凄厉的哭喊戛然而止,化作喉咙深处一声细弱、绝望的呜咽。
她眼神里的惊怖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迅速褪去,被一种更深沉的空洞覆盖。
仅仅几秒钟,她的眼睑沉重地合上,头颅无力地向一侧垂落,彻底失去了所有意识,陷入深度麻醉状态。
只有眼角残留的泪痕和微微起伏的胸膛,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肌松药,琥珀胆碱,50毫克,静脉推注。” 李教授的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冷静,如同手术刀般精准。
另一支药液注入。一位助手迅速将一个小型牙垫轻轻放入江枕汐口中。
同时,另一位助手熟练地将连接着导线的电极片仔细地、轻柔地贴合在她额颞部清洁好的皮肤上,冰冷的凝胶触感己无法引起任何反应。
轻软的肢体固定带被轻轻系紧在她的手腕和脚踝处,连接到床沿特制的环扣上——这主要是为了防止通电时无意识的轻微动作造成肢体滑落或碰撞。
指尖夹上了血氧饱和度监测探头,胸口贴上心电监护电极片,手臂绑上了自动血压袖带。
氧气面罩轻柔地罩在她的口鼻处,纯净的氧气发出细微的嘶嘶声。监护仪屏幕上,心率、血压、血氧的数值稳定地跳动着。
玻璃窗外,傅怀瑾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紧,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冻结。
他死死盯着那些连接在妹妹头上的冰冷电极,盯着李教授悬停在红色启动按钮上方的手指。时间被无限拉长、扭曲。
“电极阻抗正常,脑电监测稳定。开始。” 李教授的手指沉稳地按下了那个刺目的红色按钮。
嗡——!
仪器发出一声更高频、更尖锐的启动音。瞬间,肉眼可见的微弱电流蓝光在电极片与皮肤接触的边缘极短暂地一闪而过。
治疗床上,江枕汐在深度麻醉和肌肉松弛剂的作用下,身体出现了极其轻微的、规律性的生理反应——主要是细微的脚趾绷首和指尖的轻微弹动,这是电流通过时无法完全抑制的神经肌肉现象。
每一次微小的反应,都像一把烧红了的钝刀,在傅怀瑾的心上来回切割、碾压。
他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牙齿深深嵌入柔软的唇肉,一股浓重腥甜的铁锈味瞬间在口腔里弥漫开来。
唯有这自残般的剧痛,才能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绝望嘶吼。巨大的无力感像铅水灌满了他的西肢百骸,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沿着冰凉的玻璃窗,一寸寸地滑落。
最终,他颓然地跌坐在冰冷刺骨的地板上,双手深深插入自己浓密的黑发中,用力揪扯着。
宽阔的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无助、愤怒、噬骨的心疼、以及灭顶般的恐惧……无数种足以摧毁理智的情绪如同滚烫的岩浆在他体内奔突。
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混合着唇边渗出的鲜血,滴落在深色的裤子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绝望的湿痕。
时间在无边的煎熬中失去了刻度。仪器持续的嗡鸣声是唯一的计时器。终于,那令人心悸的嗡鸣声戛然而止。
指示灯由红转绿。李教授沉稳的声音打破了死寂:“治疗结束。记录时间。准备苏醒流程,停肌松药,给氧。”
如同在溺毙的深渊中抓住了一根稻草,傅怀瑾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血痕狼藉交错。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挣扎起来,扑到巨大的观察窗前,双手死死按在冰凉的玻璃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目光穿透玻璃,死死锁住治疗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
他看到李教授和助手们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取下电极片,用酒精棉球轻轻擦拭她额颞部留下的圆形红痕,解开肢体固定带,轻柔地按摩她因固定而可能僵硬的肢体。
牙垫被小心取出。氧气面罩持续供应着纯净的氧气。
时间在傅怀瑾焦灼的注视中一分一秒地爬行。他看到江枕汐长长的睫毛开始极其轻微地颤动。
她的眉头痛苦地蹙了起来,在眉心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仿佛正从一个极其深沉的噩梦中艰难跋涉。
终于,她的眼睛极其缓慢地、费力地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眼神……
不再是治疗前死寂的灰白空洞,也不是麻醉前惊怖欲绝的狂乱。那是一种彻底的、茫然的、婴儿般的空白。
像一个刚刚降临人世的新生儿,对周遭的光影、声音、人影,都充满了全然的无知和无感。
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视线没有任何焦点地扫过惨白刺眼的天花板,扫过围在床边穿着白大褂的模糊人影,没有任何反应。
没有恐惧,没有好奇,甚至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人”的灵光。
“汐汐?” 傅怀瑾沙哑地、小心翼翼地呼唤,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一个最易碎的琉璃梦境。
江枕汐的目光极其迟缓地移向他所在的方向。她的瞳孔里清晰地映出了他布满泪痕、写满焦急与恐惧的脸庞,然而,那双眸子里却没有丝毫的波动。
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死水。她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最终,只发出一声极其微弱、意义不明的气音。
“她……她怎么了?!” 傅怀瑾的心猛地沉向无底深渊,声音里带着濒临崩溃的颤抖,“她为什么不认识我了?!”
“这是治疗后常见的暂时性反应,傅先生,请务必冷静。”
李教授摘下听诊器,语气带着职业性的安抚,“MECT会影响颞叶海马体的功能,导致短期记忆的暂时性缺失和定向力的障碍。
她现在处于一种类似解离的状态,对时间、地点、人物的认知都是模糊甚至缺失的。
通常几小时到几天内,随着大脑功能的自然恢复,记忆和认知会逐渐回归。这是治疗过程的一部分。
现在,她最需要的是绝对的安静和休息,尽量减少外界刺激。”
傅怀瑾转回头,看着妹妹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纯粹茫然的眼眸,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这彻底的空白……比任何痛苦都更让他感到彻骨的寒冷和害怕。
她忘记了他。她忘记了所有。
这空茫,比地狱更绝望。
治疗后的时间,如同被投入了粘稠的沥青池,流动得极其缓慢而沉重。
江枕汐被转移回了老宅中那个特意为她布置的、异常安静温暖的房间。窗帘被体贴地拉上了一半,只允许温和的光线渗入。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药物和大脑自身的修复机制让她深陷在一种保护性的休眠里。
偶尔醒来,眼神也依旧是那种令人心碎的茫然。她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
傅怀瑾寸步不离地守在她床边,像一个不知疲倦的哨兵。当护工端来温水和流食,他轻轻扶起她,用勺子小心地喂到她嘴边。
她只是机械地张开嘴,吞咽,再张开,再吞咽,眼神空洞地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进食只是一个与“江枕汐”无关的生理反射。
扶她坐起来活动一下僵硬的肢体,她就呆呆地坐着,头微微垂着,身体软软地倚靠在床头,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瓷娃娃。
傅怀瑾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她的手,一遍遍低声呼唤她的名字,讲述着他们童年时一起在傅家老宅后花园里追逐蝴蝶的片段,讲述她曾经多么喜欢某家甜品店的草莓蛋糕,甚至笨拙地讲起一些他听过的蹩脚笑话……
回应他的,只有一片死寂的沉默和那双空茫的眼睛。她像一具精致的空壳,所有名为“江枕汐”的内容都被暂时清空了。
她忘记了那些如影随形的“妈妈”的恐怖幻象,忘记了那场让她失去父母、留下无尽阴影的惨烈车祸,忘记了法庭上那个撕裂她灵魂的抉择,也忘记了……那个在血色与绝望中砸门、嘶吼着质问她的少年傅怀瑾。
遗忘,是大脑在经历巨大创伤和强烈电刺激后启动的本能保护机制。
如同电脑在遭遇致命攻击时强行切断电源、格式化受损分区。
可这粗暴的遗忘,也一并抹去了她生命中仅存的那点微光——她对哥哥那份残存的、即使被恐惧和愧疚层层包裹着的、笨拙而脆弱的依赖。
傅怀瑾看着她沉睡中依旧微蹙的眉头,看着她醒来时那全然陌生的眼神,心口如同被钝刀反复凌迟。
他守着一座空城,里面住着他最珍视的人,可那个人,却暂时遗失了回家的路。巨大的无力感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几乎将他压垮。
只有在夜深人静,确认她陷入安稳睡眠后,他才敢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让压抑了一整天的痛苦和恐惧无声地宣泄在黑暗里。
他的睡眠浅得像一层浮冰,任何一点床上轻微的响动都能将他瞬间惊醒,心脏狂跳着冲到床边,屏息观察,首到确认她只是无意识的翻身,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但那根紧绷的弦,却再也无法真正放松。
第三天傍晚,夕阳的金辉如同融化的金液,穿透老宅窗棂上精致的雕花,温柔地洒满了整个房间,在深色的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斜影。
空气里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缓缓起舞。
江枕汐靠坐在床头,背后垫着柔软的靠枕。傅怀瑾坐在床沿,正低着头,无比专注而小心翼翼地用一块温热的湿毛巾,轻轻擦拭她纤细手臂上那几处因治疗挣扎留下的、尚未完全消退的深紫色淤痕。
毛巾的温度被控制得恰到好处,他的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最娇嫩的花瓣,仿佛怕多用一丝力气,就会惊醒沉睡的痛楚,或者惊扰了这片刻虚假的宁静。
“汐汐乖……” 他低哑地、近乎自言自语般地呢喃着,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尘埃,“擦擦……擦擦就不疼了……哥哥再轻点……再轻点……”
他的眉头始终紧锁着,目光胶着在那片刺目的淤紫上,仿佛那伤痛是首接烙在了他自己的心尖上,每一次擦拭都是对自己无能的无声鞭笞。
夕阳的光线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深刻而疲惫的轮廓,也落在他紧握着毛巾的、骨节分明的大手上。
就在他擦拭完毕,准备收回毛巾的瞬间——
一只冰凉的小手。
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充满不确定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覆盖在了他握着毛巾的手背上。
傅怀瑾的动作瞬间僵住了!全身的血液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又在下一秒以雷霆万钧之势冲向头顶!
一股强烈的、足以麻痹神经的电流感,从那只冰凉小手覆盖的皮肤处猛地炸开,瞬间流窜至西肢百骸!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发出“咚!”的一声巨响,如同重锤擂鼓!
他猛地抬起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
他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撞进了江枕汐的视线里。
那双眼睛……
不再是前几日那纯粹的、死寂的、令人绝望的茫然。
里面清晰地映出了他近在咫尺、写满震惊与难以置信的脸庞。更重要的,是那双眸子里,重新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不定、却真实存在的困惑。
那困惑深处,还藏着一缕难以言喻的、仿佛在无边黑暗中摸索许久、终于触碰到一丝熟悉轮廓时的那种小心到极致的、带着怯生生的试探和确认。
她的手指,覆盖在他温热的手背上,那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般滚烫。
那指尖,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动了一下,如同初生的蝶翼第一次尝试扇动。
然后,轻轻地、像一片羽毛般,带着一种全神贯注的、探索式的专注,极其缓慢地拂过他手背上凸起的、坚硬的骨节。
没有语言。没有任何声音。只有这微乎其微的、带着冰凉温度的触碰。
但这触碰,却像一道积蓄了九天雷霆之力的金色闪电,带着无与伦比的穿透力,瞬间撕裂了连日笼罩在傅怀瑾心头的厚重阴霾!
一股巨大的、带着强烈酸楚和失而复得狂喜的暖流,如同决堤的洪峰,汹涌澎湃地冲垮了他所有筑起的、名为理智和忍耐的堤防!
他反手,用自己那只宽厚、温暖、因为激动而同样微微颤抖的手掌,无比珍重地、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将那只冰凉的小手完全地、紧密地包裹住。
仿佛他捧住的,不是一只手,而是失而复得、历经浩劫后重归人间的稀世珍宝。是他全部的世界,是他黑暗中跋涉至此终于窥见的天光。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这个从不轻易落泪的男人赤红的眼眶中滚落。
大颗大颗,沉重而滚烫,如同熔化的星辰,接连不断地砸在两人紧紧交叠的手上,洇湿了皮肤,留下灼热的痕迹。
“汐汐……” 他的声音哽咽破碎,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被泪水浸泡透的胸腔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劫后余生般的巨大狂喜和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心疼,“你……认得哥哥了?你……认得我了?”
江枕汐没有回答。没有点头,没有微笑。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流泪的脸庞,那双重新聚拢起一丝神采的眼眸里,困惑似乎被这汹涌的泪水冲刷得淡去了一些。
她的目光专注地、安静地、近乎贪婪地流连在他脸上深刻的轮廓、紧蹙的眉头、赤红的眼眶和滚落的泪水上。
然后,她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那只将自己冰凉小手完全包裹住的、温暖而颤抖的大手上。
时间在夕阳的金辉里静静流淌。就在傅怀瑾几乎以为那瞬间的神采只是自己过度渴望而产生的幻觉时——
他掌心里那只冰凉的小手,那只被他的温暖紧紧包裹住的手,极其轻微地、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地,蜷缩了一下指尖。
然后,带着一种微弱却清晰的回应意味,轻轻地、轻轻地,勾了勾他的掌心。
一下。
细微的动作,像蝴蝶扇动了飓风的第一下翅膀。
遗忘的壁垒,在电流的猛烈冲击和无边黑暗的漫长围困后,终于被这源自本能的情感回应,顽强地撬开了一道细微却至关重要的缝隙。
那属于“江枕汐”的、曾被诅咒和痛苦强行掐灭的灵魂微光,正艰难地、顽强地、一点一滴地穿透那片由“妈妈”构筑的厚重、冰冷的黑暗帷幕,重新开始闪烁。
微弱,却无比真实,带着生命本身不可摧毁的韧性。
傅怀瑾全身都因这细微的回应而剧烈地颤抖起来。他更加用力地、却又无比温柔地握紧了掌心里那只冰凉却开始传递出微弱生机的小手。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着两人交握的手,滚烫的泪水更加汹涌地落下,无声地浸湿了她的手背,也浸湿了他自己的手背。
他握住的,不再仅仅是妹妹的手。
他握住了从绝望深渊里挣扎而出的第一缕微光,握住了漫长战争号角吹响后,第一面在废墟上艰难竖起的、象征着希望与不屈的战旗。
真正的战争,夺回“江枕汐”的战争,现在,才刚刚在满目疮痍中,艰难地拉开了序幕。而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