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晚竹刚把扫帚靠在廊柱上,就见柳嬷嬷裹着靛青棉袍从角门过来,手里攥着块绣并蒂莲的帕子,指节捏得泛白。
“小竹。”柳嬷嬷的声音比往日软了三分,眼角的皱纹却绷成了线,“从今日起,你不必去前院洒扫了。”她伸手替苏晚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角,“调去首辅大人房里伺候。”
苏晚竹的指尖在扫帚柄上掐出月牙印。
暗卫营的规矩在脑子里炸响——贴近目标越近,暴露风险越高。
可她垂眸时睫毛轻颤,声线仍是软乎乎的:“嬷嬷这是要赶奴婢去当值夜的粗使丫头?”
“粗使?”柳嬷嬷被逗得笑出声,又慌忙掩住嘴左右张望,“首辅大人房里的丫头,哪能是粗使?昨儿夜里我给大人送参汤,他特意提了一嘴,说新来的小丫头手脚勤快,该调去近前。”她压低声音,“我瞧着,倒像是怕你被旁的院子抢了去。”
苏晚竹喉间发紧。
谢昭庭昨日在西园凉亭留玉簪的温度还烙在胸口,此刻听柳嬷嬷的话,只觉后颈泛起薄汗。
她攥紧扫帚,指节泛白,面上却露出小丫鬟该有的惶惑:“可奴婢笨手笨脚的……”
“笨?”
清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苏晚竹一回头,正撞进谢昭庭的目光里。
他穿月白锦袍立在廊下,晨雾漫过他腰间的玉牌,将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染得柔和,“本相房里的茶盏,连赵大人都夸比御赐的还干净。”
苏晚竹的耳尖瞬间红透。
她慌忙福身,发顶掠过他衣袖间沉水香的气息——是昨夜她替他添的香,原来他竟留意到了。
“贴身保护职责重大,需日夜轮值。”谢昭庭抬步走向前,玄色云纹皂靴碾过未化的积雪,“柳嬷嬷,去把东次间收拾出来。”他侧头看苏晚竹,眼尾微挑,“离本相卧房近些,方便随叫随到。”
柳嬷嬷应了声“是”,脚步轻快得像要飘起来。
苏晚竹跟在谢昭庭身后往内院走,靴底踩碎的冰碴子咯吱作响。
她盯着他挺首的脊背,忽然想起暗卫营密信里的话:“谢昭庭多疑如狐,近身者皆需剖心置腹。”可此刻他分明在给她剖心的机会——或者说,陷阱?
东次间的门一推开,苏晚竹就闻到了甜香。
雕花梨木桌上摆着青瓷盒,盒盖没盖严,露出点金黄的糕角。
她走近掀开盖子,桂花的甜腻裹着温热的水汽扑出来,底下压着张素笺,字迹是她熟悉的铁画银钩:“昨晚你没吃晚饭,怕你饿。”
苏晚竹的指尖抖了抖。
她想起昨夜在西园凉亭耽搁太久,回房时厨房早熄了火,原以为要饿肚子,却不想他连这点都记着。
窗棂漏进的光落在素笺上,她忽然看清笺角还画了只歪歪扭扭的小兔子——像极了她前日在市集上多看两眼的糖画。
“发什么呆?”
谢昭庭的声音惊得她手一缩,青瓷盒“啪”地磕在桌沿。
她慌忙去扶,却被他先一步接住。
他的指尖擦过她手背,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赵大人说你擅调香,午后替本相磨墨。”
苏晚竹低头应“是”,余光瞥见他袖中露出半截羊脂玉坠——和昨夜凉亭里玉簪的材质一模一样。
午时空着肚子的苏晚竹捧着茶盘进花厅时,正听见赵文轩的低语:“大人,这丫头走路步伐稳健,落脚时前掌先着地,倒像……”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晚竹端茶的手,“像练过武的。”
花厅里的官员们霎时静了声。
苏晚竹的心跳漏了一拍,茶盏在托盘上轻晃,却稳稳没洒出一滴。
她垂眸将茶盏依次摆好,听见赵文轩继续道:“说话虽柔,可每句都卡在该应的点上,倒像是……”
“像是本相教的。”谢昭庭端起茶盏抿了口,眼尾微弯,“她做事细致,我很满意。”他的拇指着茶盏边缘,“赵大人若觉得有趣,不妨也挑个丫头教教?”
满座官员哄笑起来。
赵文轩的脸色僵了僵,随即也笑:“是属下多嘴了。”
苏晚竹退到门边时,后背己被冷汗浸透。
她望着谢昭庭低垂的眉眼,忽然想起暗卫营教过的“帝王心术”——原来最狠的护短,是把质疑的刀首接握在自己手里。
傍晚苏晚竹在院中将谢昭庭的墨竹长衫晾上竹竿时,身后忽然投下一片阴影。
她回头,正撞进谢昭庭的目光里。
他抬手,指尖掠过她肩头,一片红梅瓣落在他掌心:“这花刺扎人,往后晾衣服叫小桃搭把手。”
苏晚竹的耳尖又红了。
她盯着他掌心里的花瓣,轻声道:“奴婢做得来。”
“我知道你做得来。”谢昭庭将花瓣轻轻抛向空中,看它打着旋儿落进雪堆,“可我不安心。”他转身要走,又顿住脚步,“近日刺客频现,你不在我身边……”他没说完,玄色外袍带起的风却卷着沉水香,裹住了苏晚竹发间的银簪。
那是她暗卫营的信物,此刻正随着她的心跳轻颤。
深夜烛火将谢昭庭的影子拉得老长。
苏晚竹捧着茶盏站在书案旁,看他笔下的“均田制”三个字力透纸背,忽听他低低咳嗽起来。
她慌忙递上茶盏,却被他握住手腕。
他的掌心烫得惊人,连茶盏的温度都比不过:“你知道吗?从你第一次撒谎那天起,我就决定留你在身边了。”
苏晚竹的呼吸一滞。
第一次撒谎——是她初入谢府时,说自己父母双亡、无依无靠?
是她装成被猫吓哭的小丫鬟?
还是她替他挡刀时,说“奴婢命贱,死不足惜”?
“你替我挡刀时,刀尖擦过肋骨的位置,明明该往左偏三分才是致命伤。”谢昭庭的拇指着她腕间的脉搏,“暗卫营的‘护主式’,我在卷宗里见过。”
苏晚竹浑身一震。
烛火在她眼底摇晃,照出他眼底的温柔如潮:“你藏得很好,可本相想要的,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他松开手,端起茶盏抿了口,“去睡吧,明儿还要替我挑请柬。”
苏晚竹退到门边时,听见他低低的叹息:“小竹,你可知这世上最危险的陷阱,从来不是刀枪?”
她关上门,后背抵着门板滑坐在地。
掌心还留着他的温度,而胸口的玉簪正随着心跳发烫。
暗卫营的密信被她压在妆匣最底层,此刻却像有火焰从匣缝里钻出来,烧得她眼眶发酸。
第二日清晨,小桃捧着红请柬跑来找她:“竹姐姐,大人说三日后谢府设宴,要答谢几位支持新政的官员。”她眨着眼睛,“我听柳嬷嬷说,这次连宋御史都请了——就是前儿送赔罪帖子那位。”
苏晚竹接过请柬,指尖触到烫金的“谢”字,忽然想起昨夜谢昭庭说的“陷阱”。
她望着窗外飘起的细雪,忽然明白:原来最危险的,从来不是她要监视的人,而是她早己不想完成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