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如同铁水,在门锁合拢的咔哒声中浇筑凝固,将沈剑封死在宿舍的方寸之地。他瘫坐在椅子上,手中那张被揉得不成样子的食堂宣传单,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掌心,也灼烧着他的灵魂。图片上那盘鲜艳得刺眼的番茄炒鸡蛋,红得虚假,黄得油腻,在他涣散的瞳孔中扭曲、蠕动,渐渐与噩梦中粘稠的血浆和搏动的生肉重叠。
时间失去了意义。窗外墨色的天空被灰白取代,又被毫无温度的惨白日光填满。沈剑如同一尊被抽离了时间的石像,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首到胃部因极度的空虚和紧张传来一阵剧烈的、带着铁锈味的痉挛。
中午了。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无形丝线牵引的僵硬。没有再看镜中那张被痛苦彻底摧毁的脸。他拉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中回荡,每一步都像踩在即将崩塌的冰面上。
正午的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校园里,却驱不散沈剑心头的阴霾。他低着头,避开所有可能的目光,像一具被执念驱动的行尸走肉,朝着那个如同梦魇巢穴的建筑走去——第三食堂。
离得越近,那混合着无数气味、无数声音的熟悉漩涡便越是清晰。消毒水刺鼻的化学气味如同前锋,率先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强制性的“洁净”感,随即被油炸食物反复加热后的腻香吞没,这腻香中又隐隐夹杂着隔夜饭菜如同腐败根茎般的馊味,最后,是无数人呼出的浊气、汗味和廉价香水的混杂气息。它们共同酿成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流体,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粘滞的阻力,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油脂。
正值用餐高峰,鼎沸的人声、餐盘碰撞的叮当声、咀嚼吞咽的湿滑声响、高声谈笑的嘈杂话语……汇成一股巨大的、令人头晕目眩的噪音洪流,冲击着沈剑紧绷到极限的耳膜。他像一具被抽掉了灵魂、仅凭最后一丝名为“计划”的执念驱动的提线木偶,僵硬地汇入打菜队伍的长龙。
目标明确——最右边那个窗口。唐棠说过的,那个阿姨手不抖。
队伍缓慢地向前蠕动,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像踩在他濒临断裂的神经上。无数道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探究、或纯粹的看热闹,像细密冰冷的针,扎在他的脖颈和手背上。这些目光里,是否正隐藏着一双镜片后的眼睛,带着冰冷的审视和一丝猫捉老鼠般的嘲弄兴味,穿透喧嚣的人群,落在他身上?落在他即将端起的……那盘菜上?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将所有的意志力集中在控制身体的颤抖上,但冷汗依旧不受控制地从额角渗出,滑过冰冷的皮肤。胃袋像是被一只冰冷滑腻的手攥住,反复地痉挛、翻搅,带来一阵阵强烈的恶心感。喉咙深处那股熟悉的铁锈腥气,混合着食堂真实的油腻气味,不断上涌。
队伍在缩短。窗口里,一个身材微胖、穿着沾满油渍的白色围裙的阿姨,眼皮都没抬一下,机械地重复着问话,手里的不锈钢大勺子在盛着不同菜品的巨大不锈钢方盘里搅动着,发出沉闷而令人烦躁的刮擦声。劣质塑料餐盘堆叠在旁边。
终于,轮到他了。
“同学,吃什么?”阿姨的声音麻木,毫无起伏。
沈剑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腔里干涩得如同曝晒多日的沙漠。胃袋猛地一抽!浓烈的酸水混合着铁锈味首冲喉头!他张了张嘴,那个词在舌尖滚烫,灼烧着声带,却发不出任何清晰的声音。浓烈的恐惧如同巨手扼住了他的喉咙。
他只能伸出手指。那只手颤抖得如同风中枯叶,指尖冰凉。指向那个巨大的、占据了方盘几乎三分之一面积的菜盆。
鲜艳到刺目的红色,金黄油亮的碎块。熟透的番茄被粗暴地斩碎,浓稠的汁水肆意流淌,浸润着炒得蓬松、裹着薄薄蛋液的碎块。红与黄,在食堂惨白冰冷的顶灯照射下,呈现出一种令人眩晕的、虚假到极致的生机勃勃。它堆积在那里,像一座色彩艳丽、散发着酸甜油腻气息的……坟冢。
阿姨瞥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麻木地“哦”了一声。大勺子探进菜盆深处,舀起满满一勺。暗红色的酱汁顺着勺沿粘稠地滴落,砸在光洁的盆沿上,发出轻微的、如同血滴落地的“啪嗒”声。
沈剑的瞳孔骤然收缩!那滴落的酱汁,在他眼中瞬间幻化成粘稠的、暗红的、带着体温的血浆!
“多打点。”一个沙哑、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如同砂轮摩擦金属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这声音干涩、破碎,带着一种自毁般的指令。
阿姨的手顿了一下,终于抬眼看了他一下。眼神里没有情绪,只有一丝被打断节奏的不耐烦。她手腕随意地一抖,又加了一点,然后“哐当”一声,将堆得冒尖、酱汁淋漓的一勺番茄炒鸡蛋,重重扣进沈剑递过来的、冰冷的白色大瓷盘里。
盘子入手,冰冷光滑的瓷壁贴着掌心。但沈剑感受到的不是凉意,而是沉!沉重得超乎想象!仿佛托着的不是一盘菜,而是一块刚从墓穴里挖出的、浸透了死亡气息的墓碑!那鲜艳的、堆成小山的红黄色块,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冰冷的瓷盘,滚烫地灼烧着他的皮肤!浓烈的、带着酸甜气息的番茄味混合着油腻的蛋腥味,霸道地冲进他的鼻腔,瞬间唤醒了噩梦中铁锈的腥气、腐败内脏的恶臭、唐棠脸上蜿蜒的黑血……所有的感官记忆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冲垮了现实脆弱的堤坝!
他猛地闭上眼,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江倒海,酸水带着铁锈味首冲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那阵强烈的呕吐感强行压下去。再睁开眼时,视线一片模糊,生理性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死死盯着盘子里那堆鲜艳的、如同诅咒般的死亡符号,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入冰冷的瓷盘边缘,指关节绷紧、泛出毫无血色的死白。盘底汇聚的暗红色酱汁,像一小汪尚未凝固的血洼。
端着它。
端着这盘血色的祭品。
走出去。
走到阳光下。
走到……他的面前。
沈剑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食堂复杂污浊气味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疼痛。他猛地转过身,端着那盘仿佛有千钧之重的番茄炒鸡蛋,像一艘失控的、满载绝望的破冰船,笨拙而决绝地撞开拥挤嘈杂、散发着热气和汗味的人潮,朝着食堂大门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去。每一步都伴随着胃部的剧烈抽搐和喉咙深处翻涌的腥气。周围的目光和窃窃私语如同无形的浪潮拍打着他,但他充耳不闻。世界只剩下两个无比清晰的焦点:手中这盘散发着致命诱惑和冰冷诅咒的菜肴,那鲜艳的红色在视野中跳动、放大;以及前方那扇被阳光照亮的、通往未知审判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