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楼旧画室的黄昏,有种被时光遗忘的静谧。巨大的窗户向西敞开,将一天中最浓烈、最慷慨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不再是正午的刺目白光,而是的、温暖的橙金色,像融化的蜂蜜,流淌在斑驳的红砖地板上,包裹着那些蒙尘的石膏像和废弃画架,为这破败的空间镀上一层不真实的、近乎神圣的光晕。
林溪坐在画架前,背对着这片流淌的金色。她微微弓着背,全神贯注,只有握着炭笔的右手在纸面上快速移动,发出持续不断的、细密的沙沙声。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留下深浅不一的黑色线条,在光线下泛着微微的银灰。她在画一组静物——一个缺了耳朵的伏尔泰石膏头像,旁边随意放着一个插着几支干枯芦苇的陶罐,罐身布满龟裂的细纹。张教授上周布置的“残缺与时间”主题速写练习,她构思了很久,决定用光影和线条来表现这种沧桑感。
金色的光线从她身后漫过来,越过她的肩膀,落在画板上,照亮了纸上逐渐成形的图像。炭笔的黑色在暖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深邃。她巧妙地利用光线,让伏尔泰那缺失的耳廓部分陷入浓郁的阴影,而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眼窝则被光线勾勒得棱角分明,透出一种历经磨难的坚毅。陶罐粗糙的质感和芦苇干枯的茎叶,在炭笔的皴擦下呈现出时间的重量。她画得很投入,眉头微蹙,清澈的眼眸里只有笔下的线条和光影,外界的一切喧嚣似乎都被隔绝在这方小小的空间之外。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也浑然不觉。
画室里异常安静,只有炭笔摩擦纸面的声音,和她自己轻微的呼吸声。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夕阳的角度越来越低,金色变得更加浓郁,几乎带上了血色,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面前的地板上。
长时间的固定姿势让她的脖颈和肩膀开始发出酸痛的抗议。她终于停下笔,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画板上,那组静物己经有了生命,残缺的伏尔泰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干枯的芦苇也蕴含着一种坚韧的美感。她对自己的进度很满意,嘴角不自觉地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她放下炭笔,揉了揉有些发僵的后颈,然后双臂向上,大大地伸了个懒腰。身体舒展的舒适感让她忍不住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紧绷的肌肉一点点松弛下来。
就在她放下手臂,身体微微后仰,想要放松一下酸痛的腰背时——
砰!哗啦!
一声闷响伴随着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骤然打破了画室的寂静!
她伸懒腰的动作幅度过大,手肘毫无防备地狠狠撞在了身后一个堆满颜料管和旧画笔的、本就摇摇欲坠的旧画架上!
那画架像被抽掉了骨头的醉汉,猛地一歪,然后带着上面堆放的所有杂物,轰然朝着她的方向倾倒下来!
“啊!”林溪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出声!身体本能地向后弹开!
画架沉重地砸在她刚才坐的椅子上,发出一声巨响!椅子被撞得滑出去老远。更糟糕的是,画架上堆放的那一堆颜料管、铅笔、橡皮、几罐己经干涸的调色油…如同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地滚落一地!
一时间,画室里狼藉一片。颜料管滚得到处都是,几支炭笔摔断了笔尖,橡皮蹦跳着躲进了角落的阴影,最要命的是几管被挤开的颜料——一管钛白在红砖地上炸开一小朵刺目的白花,一管深褐溅上了她的帆布鞋,还有一管她刚开封不久的钴蓝,骨碌碌滚到了她的脚边,管口溢出了浓稠的、宝石般湛蓝的颜料!
林溪心脏狂跳,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灾难现场,懊恼得恨不得捶自己几下。她赶紧蹲下去,手忙脚乱地抢救那些滚落的画材。她首先小心翼翼地捏起那管还在往外溢蓝色颜料的钴蓝,试图拧紧盖子,指尖不可避免地沾上了黏腻的蓝色。她顾不得擦,又去捡那些散落的炭笔和橡皮,再把撞歪的画架费力地扶起来。
就在她弯腰去捡滚到窗边的一支铅笔时,动作猛地顿住了。
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扇巨大的、被她擦干净了一部分的西向窗户。
夕阳熔金的光线,正毫无遮挡地穿透玻璃,将窗外的景象清晰地映照进来。而就在那扇窗户正对着的、大约十几米开外的另一栋建筑的走廊上——那是连接美院主楼和旁边设计工坊的露天连廊——伫立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
沈屿。
他穿着一件质地挺括的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至小臂。夕阳的金辉毫无保留地洒在他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边,也清晰地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和挺拔的身姿。他静静地站在那里,面朝着旧画室的方向,目光…似乎正穿透玻璃,落在画室之内?
林溪的心跳瞬间漏跳了一拍,随即以更猛烈的势头撞击着胸腔!他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他…他在看什么?看自己?还是看这间旧画室?
巨大的羞窘和慌乱瞬间席卷了她!刚才那场愚蠢的“事故”,撞倒画架,手忙脚乱,满手颜料…岂不是全被他看在了眼里?!她感觉自己像个在舞台上笨拙出丑的小丑,所有的狼狈都暴露在了最不该暴露的人面前!脸颊瞬间烧得滚烫,连耳朵根都红透了。
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猛地蹲了下去!把自己完全藏在了窗台下方,只露出一点毛茸茸的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咚咚咚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震耳欲聋。她屏住呼吸,像一只受惊后把自己埋进沙子的鸵鸟,一动也不敢动。指尖上黏腻的钴蓝颜料蹭到了裤子上,她也浑然不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画室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走了吗?他是不是觉得她很蠢?他为什么会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