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槐树的新芽刚撑开半透明的叶瓣，程星野就发现树身上多了圈浅绿的年轮。不是木质的纹理，是昨夜孩子们用荧光颜料画的弧线，顺着树干盘上去，在离地三米处突然拐出个高音谱号的弯。林小满举着放大镜凑近看，颜料里混着细碎的槐花瓣，被晨露泡得发胀，倒像是乐谱里晕开的装饰音。
穿校服的少女背着吉他蹲在树影里，琴颈上缠着圈新抽的柳条。她正在改《冻土新芽》的副歌，笔尖在谱纸上划得飞快，偶尔停下来扯根柳条弹拨，清越的颤音里混着远处暖棚的缝纫机声。“张大爷的铜锅能当定音鼓，”她突然指着巷口，蒸汽正从馄饨摊的新烟囱里螺旋上升，在晨光里画出段圆滑的旋律线，“你听，三拍子的，跟非洲鼓的节奏能合上。”
沈清和抱着个铁皮箱子冲进工作室时，箱底的玻璃珠正哗啦啦撞出细碎的节拍。里面是非洲孩子们寄来的“声音标本”：裹着红土的鼓槌、串着贝壳的节奏棒、刻着星图的木琴键，最底下压着张晒干的猴面包树叶，叶脉间用小刀刻着行字：“当你的琴弦数到第七圈年轮，我们就出发。”安哲正给“声音的土壤”设备换滤膜，新换的膜上印着全球时区表，每个时区的刻度旁都粘着片当地的树叶，转动时沙沙作响，像在数着日子倒数。
王大爷的唢呐哨片突然断了。老人蹲在社区活动中心的门槛上，把半截哨片埋进刚化冻的泥土里，旁边摆着新做的芦苇管，管壁上用烧红的铁丝烫出排小孔，吹起来竟带着都塔尔的苍凉。“这叫‘年轮哨’，”他往管尾塞了撮槐树皮粉末，音色突然变得温润，“每多烫个孔，就多段故事进去，跟树长年轮一个理。”穿雨衣的少年蹲在旁边调吉他，新换的琴弦上缠着圈圈棉线，每圈都对应着老槐树的一道年轮，弹到高潮处突然扯断棉线，音色里顿时炸开层绿意。
李婶的暖棚里飘出股松脂香。她正在给非洲鼓队的演出服缝装饰，用融化的琥珀把各地寄来的声音载体封在布面上：北欧的冰融成的水痕、沙漠音乐节的沙粒、老巷的雨水，最后在衣角拼出个正在生长的年轮图案。“刚出院的老先生送了坛槐花蜜，”她举着根银针刺破蜜封，粘稠的蜜汁在布上漫开，恰好填满年轮最中心的圈，“说这是去年春天存的，等合奏那天兑水喝，能尝出时光的甜味。”程母蹲在暖棚角落翻土，冻土化后的黑土里冒出些细碎的金属片，是去年埋进去的旧琴弦，锈迹斑斑却还能弹出个完整的泛音。
那位曾是哑巴的中年人推来的“声音信箱”，今天裹着层新鲜的青苔。他掀开保温箱，里面躺着盘刚录好的磁带，标签上写着“老巷的晨曲”：有槐树叶舒展的沙沙声，有冰棱融化的滴答声，还有张大爷铜锅与王大爷唢呐的即兴对答。“南极的冰碛土开始发芽了，”他指着“声音的土壤”设备，最底层的标本槽里，黑黄白三色土壤正渗出细弱的根须，在显示屏上画出道起伏的声波，“你看这波形，像不像《声生不息》的间奏？”
孩子们举着自制的乐器在巷子里奔跑时，程星野突然发现他们踩出的脚印连成了段旋律。穿雨靴的踩出重音，穿布鞋的踏出连音，穿拖鞋的带出滑音，最后在老槐树下汇成个完整的乐句。白发老奶奶坐在故事屋门口，把孩子们的脚步声记在桦树皮乐谱上，每记一个音符，就往土里埋颗去年的奇花种子，“这叫‘年轮谱’，”她拍掉手上的泥土，谱面上的音符正随着阳光移动，“今年的根缠去年的线，才能长出接得住星光的藤。”
暮色降临时，程星野抱着吉他坐在树桩上，年轮的纹路在琴弦上投下细碎的影。他试着弹起新写的《第七圈》，刚弹到副歌，巷口突然传来阵熟悉的节奏——是沈清和用非洲鼓槌敲着铁皮箱，王大爷的唢呐跟着加入，穿校服的少女扯着柳条伴奏，连那位中年人都张开嘴，发出段沙哑却清亮的和声。林小满翻开新乐谱，昨夜画的年轮旁不知被谁添了行小字：“每圈年轮里，都藏着没唱完的半句歌。”
起风时，老槐树的新叶突然集体震颤，发出阵连贯的沙沙声。程星野抬头，看见叶缝间漏下的星光正顺着年轮的弧线流淌，在树根部聚成个小小的光斑。穿校服的少女突然指着光斑处，那里的泥土正在微微隆起，像是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是去年埋下的那截录音笔，被根须缠成了个圆环状，按下播放键的瞬间，癌症患者的歌声混着千万人的合唱再次响起，这次却多了层新的底色，是老槐树新芽生长的脆响，是全球各地的声音正顺着网线赶来的嗡鸣。
“所谓年轮，不是圈住过去的锁，”程星野突然在乐谱上写下这句，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恰好合上某个鼓点，“是串起所有声音的弦。”晚风掠过巷口，吹得暖棚的帆布哗啦啦响，吹得李婶的演出服在绳上打转，吹得那坛槐花蜜的香气漫过整个老巷，最后钻进每个人的歌声里，让《第七圈》的旋律突然变得粘稠而温暖，像被时光酿过的蜜。
树影里，新的年轮正在悄悄生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