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灰败的脸上,那丝如同回光返照般的血色彻底褪去,只余下深重的青白,如同蒙尘的玉石。被强行压回丹田深处的冰火之力,在那微妙的平衡点下蛰伏,不再狂暴肆虐,却将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化作冰冷的刀刃,切割着早己枯竭的生机。他静静地躺着,如同暴雨冲刷后狼藉滩涂上搁浅的残骸,唯有胸膛那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起伏,证明着灵魂尚未完全离体。
郭靖缓缓撤回抵在杨过丹田的手掌。那宽厚的手背上,几点被黑血灼蚀出的细小黑点,如同滴落的墨汁,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格外刺眼。一股阴冷霸道的寒毒,如同跗骨之蛆,正从那黑点处丝丝缕缕地渗入经络,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麻痹刺痛感。这点侵入对他而言,确如黄蓉所言,尚是疥癣之疾。他运转体内雄浑的九阳真气,那霸道的阳和之气如同熔炉烈焰,瞬间便将那丝丝缕缕的阴寒逼至手腕一处穴位,暂时封住。
然而,他此刻感受到的疲惫,远非身体上的消耗。那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混合着无边悔恨与沉重责任的巨大乏力。他低头看着自己那依旧沾染着少年污血的手掌,再看看床上气息奄奄如风中残烛的义子,魁梧的身躯仿佛被无形的巨石压弯了几分。他缓缓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黄蓉,声音嘶哑干涩,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 “蓉儿……过儿他……能活吗?” 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
黄蓉的目光,却并未立刻投向丈夫。她的视线落在地上那几滩杨过呕出的、此刻己开始凝固的黑血上。其中几滩,颜色格外暗沉,隐约透出一丝诡异的、不易察觉的暗红斑驳。方才救治时,她只专注于引导冰火之力,无暇他顾。此刻心神稍定,那细微的异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一圈圈冰冷的涟漪。
她没有回答郭靖的问题。反而缓缓蹲下身,从袖中滑出一枚细长的银簪。簪身并非寻常装饰,尖端极其锐利,闪烁着寒芒。她伸出簪尖,极其小心地沾取了一点那暗沉血渍中颜色最深的部分。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声响! 只见那银亮簪尖上沾着的粘稠血珠,竟在瞬息之间,由暗红转为一种妖异的、如同腐肉般的黑紫色!一缕淡淡的、带着甜腻腥气的黑烟,从簪尖袅袅升起!
“赤练蛇涎!” 黄蓉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冰锥,一字一顿,清晰地吐出了西个字。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陋室内回荡,带着一种洞穿真相的冰冷锋芒。
郭靖闻言,浑身剧震!“什么?!” 他猛地看向那簪尖上妖异的黑紫色,再看向地上那滩血迹,瞳孔骤然收缩!赤练蛇涎!李莫愁的独门剧毒!沾之蚀骨腐肌,中者若无解药,必将在极致的痛苦中血肉溃烂而死!此毒阴狠霸道,天下闻名!
“怎……怎么会?!” 郭靖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过儿…过儿怎么会中这种毒?!何时中的?!”
黄蓉缓缓站起身,将那簪尖上妖异的毒血在旁边的破布上仔细擦去。她的目光并未看向震惊的丈夫,而是穿透了那扇依旧洞开的、灌入冰冷风雨的门,仿佛落在了更遥远的地方。那眼神深邃冰冷,像冬日结冰的湖面,底下却涌动着汹涌的暗流。
“靖哥哥,”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沉重,“你且想想,芙儿白日里在私塾,为何会突然拿出那支湖蓝锦囊?她平日里对这些机巧之物从无兴趣。那锦囊,又是从何而来?”
郭靖愣住了。混乱的思绪如同乱麻,芙儿在私塾拿出锦囊……武修文泼墨……争执……锦囊撕裂……杨过寒毒发作……这些片段疯狂地在脑中闪现。他猛地想起,芙儿似乎提过一句……
“芙儿说……” 郭靖艰难地回忆着女儿当时混乱的描述,“她……她说那锦囊是昨夜在……在花园凉亭边捡到的……里面好像装着白色的药粉……她以为是哪个下人遗落的香粉……”
“白色粉末……”黄蓉的唇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近乎嘲讽的弧度,“赤练蛇涎,正是遇水则化,其色霜白如盐晶。”
轰——! 郭靖只觉得脑子里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眼前一阵发黑! 芙儿……捡到的……以为是香粉……装进了锦囊……白日里在私塾拿出来……被武修文泼墨……杨过抢夺撕裂锦囊……白色的粉末…… 那粉末沾染了他的手!甚至可能……在撕裂锦囊的混乱中……吸入或是沾染了伤口! 是了!是了!那寒毒反噬固然是主因,但这潜伏的赤练蛇涎,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他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防线!加剧了寒毒的破坏力,才有了这呕血的惨状和此刻的濒死!
“芙……芙儿?!”郭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巨大的恐惧和后怕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看向床上气息奄奄的杨过,再看看簪尖残留的毒痕,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如果……如果芙儿当时好奇……将那所谓的“香粉”沾了一点在手上……或者……
巨大的恐惧让他不敢再想下去! “蓉儿!芙儿她……她会不会也……”郭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几乎是吼出来的。
“芙儿无事。”黄蓉的声音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恐慌,平静得近乎冷酷,“赤练蛇涎遇水则化,皮肤短暂接触只会轻微麻痹,不入血则无大碍。芙儿捡到时锦囊干燥,她也不曾好奇沾取。”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尺子,早己衡量过一切可能,“否则,她昨夜便该有异状,而非今日生龙活虎。”
郭靖闻言,紧绷如弦的身体猛地松懈了几分,巨大的后怕让他几乎虚脱。但随即,一股更加沉重、更加复杂的情绪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他看着床上生死未卜的杨过,再看看门外风雨深处绣楼的方向,痛苦、愧疚、愤怒、难以置信……种种情绪在他胸膛里翻江倒海!
他看着妻子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侧脸,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蓉儿……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那锦囊有毒?她昨夜就知道了?!所以她才会在晚膳时那样问芙儿?!所以她才会派人去挖玉环?!所以她才会此刻如此平静地点破这赤练蛇涎?!
“蓉儿……”郭靖的声音如同粗粝的砂纸,带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寒意和质问,“你……你昨夜,就知道那锦囊……有问题?”
黄蓉终于缓缓转过头,正面迎向丈夫那充满了痛苦、挣扎和隐隐质问的眼神。琉璃灯的光芒在她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着郭靖此刻所有的情绪。没有辩解,没有回避,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
“靖哥哥,”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在玉盘上,“芙儿是我的女儿。” 她的目光越过郭靖的肩膀,落在床上那个气息微弱的少年身上,眼神复杂难明,包含了太多郭靖此刻无法理解、或者说不敢去深究的东西。最终,她的视线重新定格在郭靖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平静: “但真相,也需要一个交代。” “无论是对过儿……” 她的话语微微一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墙壁,落在了那个此刻必定惊惶不安的女儿身上,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重量: “还是对我的女儿。”
“我的女儿”西个字,被她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吐出,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强调。
郭靖浑身一震!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 他看着妻子那双仿佛能看透灵魂的眼睛,看着她平静面容下那不容置疑的意志。巨大的痛楚、沉重的责任、如山般的父爱以及对真相的执着,如同海啸般在他心中疯狂冲撞、撕扯!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如同被砂石堵住,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真相的交代……对过儿……对蓉儿……对……我们的女儿……
窗外,风雨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狂暴,疯狂地抽打着窗棂,发出凄厉的呜咽。那盏琉璃灯的光芒在这片凝滞着剧毒、愧疚、守护与审判的沉重空气中,摇曳不定,将郭靖那布满痛苦挣扎的脸庞和床上杨过那死气沉沉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
黄蓉静静地立在光影的交界处,如同沉默的判官,等待着丈夫最终的抉择。她那句“我的女儿”,既是提醒,也是底线。屋内只剩下三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那永不止歇的、如同天地恸哭的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