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贺屿懒洋洋地应了一声,随手抹了下额头并不存在的汗。
他推开餐厅厚重的玻璃门,立刻被一阵更猛烈的甜腻空气包裹。
后厨正一片热火朝天的摆盘景象,精致得如同化学仪器阵列,但……贺屿那双在取景框里磨炼出的毒辣眼睛扫过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太刻意了。
光线、角度、甜品本身的质感……完美得像橱窗塑料模型,毫无灵魂,缺乏那种让人心头一颤的、活生生的“食欲感”。
“贺老师,您看这焦糖拉丝…”
一个助手捧着一个精心打造的点心凑上来,像捧着一个易碎的工艺品。
贺屿甚至没正眼看,指尖在镜头盖上轻轻敲了敲,眼神有点放空:“…还差点东西。”
差了点……意外?差了点被生命本身污染过的生动?
他自己也说不清那种精准操作下缺失的“人味儿”到底是什么。
也许是上次拍到的孩子吃冰淇淋糊满脸的纯然喜悦?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他放下相机包,准备硬着头皮开工。
—
陆景煊的指尖离那粒细小的银色闪粉糖还差一毫米。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
“三少爷!”
周姨陡然拔高的惊呼撕裂了厨房紧张又甜蜜的宁静,“小少爷!快住手!那个不能吃!”
陆景煊猛地抬头,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视线越过悬空的蓝色糖霜云胚,他看到:
被他小心收集在操作台边缘那一小堆最纯净的、最细腻的白色糖霜山尖,己经被一只嫩、胖乎乎的小手偷袭得逞。
团团不知道什么时候,趁所有人注意力都在“云朵”上,仗着自己底盘低目标小,偷偷搬动了旁边一个矮凳(天知道他是怎么拖动的!)。
此刻正踮着脚尖站在矮凳上,一只小手牢牢抓住操作台边缘保持平衡,另一只小手—那只沾了点他刚不小心蹭上去的蓝色糖霜印的小手。
果断地、迅猛地,狠狠抓了一小撮洁白无瑕的糖霜!
就在周姨惊呼出声的刹那,那只作案的小胖手,己经如同本能驱使的小型导弹,嗖一下精准抬到了他自己张得圆圆的、甚至能看见那第三颗倔强小牙尖的小嘴前!
所有动作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
“噗——!”
陆团团微微鼓起小腮帮子,像吹蒲公英一样,用力一吹。
那一小撮珍贵的纯白糖霜,如同一朵迷你的、最纯粹的云烟,瞬间被他口中的气流吹得均匀分散,洋洋洒洒地,全糊在了他那凑得极近的小圆脸上!
鼻尖、额头、脸颊、甚至浓密的睫毛上!像下了一场急急忙忙的小雪。
然后,就在周姨惊恐的眼神和陆景煊几乎石化的注视下——
小家伙似乎被那些停留在唇边的、丝丝缕缕的甜味彻底迷住了。
他完全不管鼻尖上的“雪花”,小脑袋毫不犹豫地一低,嫩的舌尖,毫不迟疑地、带着探索般的无限热情,“哧溜”一下,像只贪食的小奶猫,首接舔上了自己那只沾满了蓝色糖霜印和白色糖霜粒子的手背!
从拇指根部到手腕内侧,小舌头带着温热潮湿的气息,扫过一道清晰的、亮晶晶的湿痕!
“啊姆~~~”
一声满足无比、拖着长长小奶音、仿佛尝到了整个宇宙甜蜜精华的喟叹,从他那沾满糖霜的小嘴里流淌出来。
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还扑闪扑闪地,似乎在说:真甜!
时间凝固了。
陆景煊手里的镊子“啪嗒”一声掉在操作台上,把那块刚刚铺好闪粉的云团砸得塌陷下去一块。
他脸上那点对于艺术的执念和即将成功的喜悦,碎得稀巴烂,渣都不剩。
他看着眼前那尊瞬间变成了“糖霜小野人”的作品(他的宝贝弟弟),再看看自己那个塌了一角的、开始微微变形的“糖霜云”……
一股强烈的无力感夹杂着啼笑皆非的崩溃首冲脑门。
他额头的青筋欢快地跳动着,像交响乐的鼓点。
与此同时,距离陆家主宅不到十分钟车程的“迷迭香”餐厅后厨,空气冷得像冻住了一样。
助手捧着那个纹丝不动的焦糖拉丝造型,像被点了穴。
贺屿抱着他那台顶级的单反相机,靠在冰凉的金属料理台边,眼神有点飘。
刚才主厨第三次小心翼翼地问他对光线布局的意见,他手指无意识地在相机热靴上来回滑动,脑子里却鬼使神差地想到那个被草莓汁糊一脸、然后一嗓子让跨国会议崩坏的小家伙……
滴滴!滴滴!
口袋里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打断了他漫无目的的放空。
贺屿懒洋洋地掏出来,瞥了一眼屏幕。是陆景煊发来的一条信息,没有文字,只有一串……省略号?
下面跟了一张图片。
贺屿随手点开大图。
下一秒,他整个人像是被高压电打过!
手机屏幕发出的冷光,清晰地映出贺屿瞬间瞪大的瞳孔,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张刚接收到的照片——
一个穿着深蓝色连体裤的小炮弹,整张脸扑满了一层细密的白霜,像个刚出冰柜的冷冻糯米糍。
小鼻头尤其明显,白乎乎一堆。
最抓眼的是那只高高抬起的、沾着明显蓝色印迹的小胖手,正被一根嫩、亮晶晶的小舌头卖力地、滋滋有味地舔舐着。
小家伙的眼睛满足地眯成弯月,仿佛在进行一场全宇宙最幸福的神圣仪式。
背景里,能看到一角变形的蓝色糖霜……还有旁边桌面上,明显是拍摄者因为情绪太过激荡而拍出来的、糊成一团的、一片狼藉的五彩糖霜现场。
窒息般的死寂在“迷迭香”后厨蔓延了整整三秒。
然后——
“哈!哈哈哈哈哈哈!”
贺屿猛地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那笑声爽朗、突兀、充满了生命力,把整个后厨所有人都吓了一大跳!
他根本控制不住,弯着腰,一手攥着手机,一手用力锤了下冰凉的料理台面,笑得肩膀疯狂耸动,眼泪都飙了出来。
那股盘踞在他心头的、对精致却死板的甜品的厌倦感,被这张图带来的生动和荒诞瞬间冲得烟消云散。
“贺老师?您……?”主厨不明所以,小心翼翼地问。